“是的……我想下一个很可能就轮到你了，Dean。”
　　“我想我能做到的，不管怎么样。”Dean抬手去够刀架上的长军刀。
　　Alison在胸口认真地为Dean画了个十字。
事情比Dean想像得棘手。
　　身后响起铁栅门被重新关好和锁起的声音，一直低着头端详军刀的Dean才终于抬眼去看了看对面的对手。大致的估计了一下，Dean觉得自己还是有胜算的——就算是为了Alison的金发带，他觉得自己也不得不试一试。
　　脚下湿漉漉的地面，有那么点滑。Dean沉默了一会，把明晃晃的刀尖指向了地面。
　　这个时候，谁先沉不住气的话，谁就会先在气势上输了。这场赌局不可怕，赌注是一条生命——但这对Dean来说就已经是他所剩的全部了。
　　开场僵持的局面停留了没有超过十秒钟，通向死亡的大门就徐徐开启。不论这扇门面对着谁开，Dean觉得自己已经提前闻到了血腥味——或许是没来得及散净的，上一个输家留下的。
　　Dean用最快的速度提起相对于他而言显得有些沉的刀，他觉得仿佛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刀刃立起向外，Dean一手把着刀柄用另一手抵在刀背上，提前扔开刀鞘对他来说省了不少时间。Dean觉得自己的小臂都被突如其来得令人惊诧的力道震得有点发麻，两把刀的刀刃碰撞而打出亮丽得犹如金色明星的火花，钢音清脆但已经谁都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欣赏。Dean凭着直觉把刀刃顺手借力一翻，卡在刀刃上的另一把刀刃失控似的滑脱。
　　抽到个空挡，反手屈肘，Dean毫不犹豫地用最快的速度蹲下而降低重心，手肘向侧边发力打在了大男孩毫无防备的腹部。Dean很明显感觉到手肘狠狠地撞上了什么柔软的人体部位，不到下一秒就听到了骂声。
　　“恶毒的小老鼠！”
　　Dean一点也没有精力去在意这一声不痛不痒的咒骂，但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站起来面对另一个人了。Dean反手提起质感厚重的军刀，刀刃已经提前被磨得削薄顺手而可以随时代替死神之镰。刀尖纵向从胸口顺着喉管挑上还因为最后一个音节没有落下而没有合上的下颌，瞬间就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嗒然溅落，溅落在Dean的头顶的发丝上。

【三】
　　是啊，没错，这是一场游戏。
　　一场被强行命名为死斗的游戏，而且他们还取得了暂时的胜利，是暂时的赢家。
　　输家被送下了地狱，那是个难以用好坏去进行一番估量的地方。
Dean坐在床沿上，摇晃着双腿。天光幽暗，他借着暮色端详了端详右手中那把有着金属坚硬而冰凉质感的暗绿色枪支，左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个纸包——里面有着二十来颗合规格子弹的纸包。是啊，自己是个恶毒的小老鼠，何尝不是。
　　屈身躲藏在见不到阳光的角落里，只为了一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愿望——在任何一个活物的本能驱使下。
　　小臂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只要不刻意地去动，就和好的时候没什么两样。Dean却还是很在意地，轻轻解开袖口的扣子，挽起袖口看了看那道很扎眼的伤疤。
　　虽然再看也不会复原，也许还会留下难看的痕迹，像歪歪扭扭爬行在泥土上的蚯蚓，盘踞在小臂上。
Dean把子弹和枪小心翼翼地放了枕头下，躺好，再努力地闭上眼睛。他太累了，太累了。困意像深不见底的潮水，把Dean淹没。
Dean像对待一只听话的宠物一样，给它取了个名字，这是他第二天早上突然有了的天真创意。
　　Sagros。
“Dean……我是不是该剪了头发？”
　　“为什么？它明明很好看。”Dean惊讶地发问。说实在的，他很难想像Alison留短发是什么样子。自从见他的第一面，这个意大利血统的男孩就留着一头比女孩还漂亮的长发。
　　“因为这些头发……我杀了四个人。”Alison迟疑地说着。
　　“可这又不能怪你。”
　　Zog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又仰头去看高而狭小的窗户。
　　“可是我杀了人，用餐刀和叉子。”
　　“你就算再替他们对着上帝祷告，那些家伙也上不了天堂。”Zog故意用可笑的姿势做了个天使飞翔的动作，“会掉进地狱的。”
　　“别担心，这不怪你。换作是我的话，我会从上面让他们变得和我一样高的。”Dean狡黠地笑了，“有罪在先的是他们。”
“你知道吗，紫毛小狗？我真的很想一把火烧掉你那一头紫毛，或者剪光。”
　　Alison没有吭声，只是把椅子往Dean和Zog那边挪了挪。他很清楚他自己该和谁计较，不该和谁计较。

　Zog爽朗地笑了，又伸手拍了拍Alison略显单薄的肩膀。
　　Dean抬头，望了望高而狭小的窗子外投下的月亮，上玄月恰巧正正地悬在窗框间。如果命运可以说成是一种由各种各样的机缘构架的物件，那么，他和Zog与Alison的相遇一定像窗外的月光这样恰巧。
　　也许正因为这样，才更应该相互托付与相互珍惜。
　　其实Dean并不能保证什么，但他对上帝发誓他会尽全力。他每一天都不敢说自己还见得到明天的太阳。
　　生命有时候坚若磐石，更多的时候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爬上去的。嗯……我是说，爬上那座尸体堆成的山。”
　　后来，Dean如是说。他不是机械，却渐渐似乎成了一颗机械心。他每天看着周围日益减少的人数，和越来越艰难的胜利。他不再一遍一遍地去洗干净手上的血迹，冲干净——甚至擦干净，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Alison听着Dean的话笑了。
　　但那笑容惨淡得像一朵在风中干枯凋零的雏菊。可惜夜色太深，Dean什么也没有看清。
　　“我想多睡一会，我感觉……我好像快要见到过世的祖母了。”
　　“什么？”Dean感觉不太妙——说快要见到过世的人总是不太妙的。意大利人说话又太含蓄，他不得不去猜些什么，“是不舒服吗？”
　　“是的……头有些晕。”
Dean撩起Alison的刘海摸了摸他的额头，很明显感觉到有点不正常的高热。
　　蹲在Alison床边，Dean想了想什么。
　　“Zog，你要是能弄到冷水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怎么了？”Zog一骨碌从床板上翻身爬起来。
　　“Alison发烧了。嘘，不要说出去，现在不要让外人知道。”Dean蹲在地上，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等我一会，我很快回来。”
　　Dean顺着床铺边上的爬上空荡荡的上铺，踮脚踩着床头低矮的护栏。手指扶住墙壁，另一只手用尽全力伸向墙壁上换气扇的铁质边框。
　　他很清楚巨大换气扇的管道能够通向什么地方——这是除了当下已经被锁死的房门以外唯一能通向廊道的通道。廊道能通向外面的世界，外面是会有抗生素的。Dean借着每天那两个小时如同“犯人放风”的时间，攀着墙角的矮树爬出了墙头，在Zog和Alison替他把风的空挡，摸清了附近哪里有什么。
　　Dean像一只灵活的野猫，踩着低矮的的铁护栏，借力一蹬，咬牙拽紧了冰凉的铁质边框，撑着整个身子爬到了换气扇上。

　　Zog松了手，极度仁慈地松了手，Dean也同时举起了上过膛的枪。两个人的占位变了一百八十度，现在是Dean面对着刚才Zog面对着的大男孩。
　　“咳咳，我敢说，咳，没有下次了……”嘴角有疤的大男孩大口呼吸着空气一边直起了身子，缺氧的情况总是会让人眼睛发花甚至更糟。
　　热兵器总归是让人畏惧的，让任何一个了解它威力的人畏惧。
　　Dean把那个总是对Alison过不去的家伙的头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套在了和枪口一线的位置上，然后开了枪。
　　“没有下次了。”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明晃晃的灯，Dean扣动扳机，用玻璃清脆的碎裂声把室内带入了一片阴暗中。
　　没有下次了，再也不会有了。
　　Zog和Dean一前一后地推开三号餐厅的门冲了出去，在阴暗的混乱中冲了出去。两人在一个拐角处缓了口气，Dean把口袋里的面包交到了Zog手里，极为郑重。
Dean是被Zog背回去的。
　　他真的跑不动了，真的——或者说，就算他再坚强，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我觉得，我得进禁闭室了。”
　　“嘿，别这么说。”Zog笑笑，“错又不在你。”
　　“可是我刚刚打瞎了灯泡。”Dean用沾着水的一小块从废弃药库偷来的纱布擦着结在周围皮肤上半干的血痂，好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狰狞。
“谁今天打坏了灯和扰乱秩序！自觉站出来”
　　“我。”Dean从队伍里往前走了一步。
　　“又是你？”
　　Dean皱了皱眉，很明显对这句话不太满意。确切的说，是对“又”不太满意。
　　“先生，我知道，我应该被关禁闭。”
　　这个地方，没人会去问你什么地方死了什么人，这个人什么时候死的。
在狭小而黑暗的地方，十天非常难熬。时间像凝固似的困住Dean，但这其实不是他最担心的。
　　Dean蜷缩着坐在地上，双臂环住膝盖，安安静静地靠着冰凉的墙壁。没有咒骂，没有哭泣；没有恐惧，没有后悔。他听不到，更看不到时间的流逝，唯一能得知的时间的消息，是来自窄小的窗口按时送进来的午餐和晚餐。
可能是第四天了，可能。
　　Dean无法得知外面的一切——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无由地隔离了出去，只给他剩下了黑暗和呼吸的余地。
“嗯……没记错的话，你是Alison，对吗？”

　　Alison抬头，去看了一眼高大的逆光的人影，又沉默地低下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是的……首领。我想，替Dean求求情。”
“很抱歉，不行。”
　　“我知道了……首领。”
　　Alison的语气里，很明显的有不小的失望。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所谓的“规矩”。
　　“但是，你说的这些，我都相信。”
　　“……谢谢您。”
Alison拖着步子，像故意拖时间一样慢慢地往回走。
　　好不容易才熬到了熄灯和锁门之间那不到半分钟的间隙，Alison觉得简直快要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时间。
　　“Zog，把这个卡在锁里面，我很快就回来。”Alison把一个小小的铁销递进Zog的手心里。
　　Alison偷偷地往口袋里揣了一张折得很小的地图——手绘的简易地图。他前天就开始这么谋划了，如果求情不能成功的话，他会去偷那串钥匙。
　　那串钥匙，大多数时间都所在首领的抽屉里——这是Alison很早之前就看到的。
　　也许依然不一定能成功，但他真的愿意试试。
“我来猜猜，嗯……你是Alison？”
　　刚刚摸索着翻进窗口的身影闻言呆愣了一下，又迅速地钻进墙角的窗帘后面藏了起来。
　　NEO笑了笑——真是个执着的孩子。他都看见了，但他不想现在就去揭穿。窗帘裹着因害怕而有点发抖的身影，也跟着有些相同频率的瑟瑟。NEO等在窗帘旁边，注意着里面隐隐约约能看到的那个对他而言显得瘦小的身影。
　　Alison小心地试探性迈出了一只脚，又缩了回去。
　　两边就这么安静地僵持了一会。
　　Alison最后还是低着头从窗帘后面走了出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地图。他太紧张，薄薄的纸都被手心渗出的冷汗浸湿了。
　　“能告诉我，你手里是什么吗？”
　　NEO拉出两把椅子，自己坐在其中一把上，又招手示意Alison过来。
　　Alison迟疑地走过去——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并不能跟谁斗智斗勇，但他更不能让Dean和Zog担心他。他小心翼翼地把粗糙却清晰的地图叠好，交到了NEO手心里。
　　清秀的字。
　　这是NEO的第一反应。虽然他看不懂意大利文，更看不懂Alison对于路线的简写。但纸上的写写画画，总归是很漂亮。
“你想杀人，还是想读书？”
　　“我不想杀人了……再也不想了。”
　　“那么，你愿意去学校接受正规教育么？”

　Alison的眼神亮了一下，像突然被阳光照到的长时间处在阴处的一棵小小的喜光植物，拼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让细瘦的枝叶多触摸哪怕一分一毫的阳光也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仿佛亮色的阳光恍然间照到了沉没在浅水里的碎金，近乎绝望中突然嗅到了一丝希望的气息。
　　“我……非常愿意。”
Dean听到了钥匙打开禁闭室铁门的声音。
　　外面的光并不亮，但对他而言确乎有些刺眼。Dean像一只突然从暗处走到亮处的野猫一样眯了眯眼睛，好一会才适应过来外面的亮度。
　　“出来吧，你现在提前一天被放了。”
　　“为什么？”Dean依然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变化的只是他的动作——仰头看了看给他开门的人，眼神游离地张口问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问那么多干什么？快出来！再不出来就把你多关几天！”
　　Dean也没有去回答什么，只是把胳膊从膝盖上放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试着活动了一下左手手腕，Dean感觉似乎不那么疼了——也许并没有什么大碍。
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Zog和Alison。
　　Dean恍然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虽然并不是如此。奔跑在廊道里的动作似乎都变得有些陌生，脚踩在坚硬地板上的感觉都快要有一点点不熟悉——像一只太久没有在树枝与大地上轻巧奔走的野猫。Dean感觉到小腿上的伤疤在麻木地痛，但是这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Dean，你觉得我应该去学校吗？”
　　“你应该。”
　　Dean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明白，Alison不适合活在这么个地方——或者说，这个地方太不适合他。Alison的血脉里流淌的是花都佛罗伦萨贵族的血液，就像金丝雀不能永远与群鸦同枝而栖。虽然Dean用自己最大的能力和Zog去护着Alison，但他深深的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学校总比这么个地方强上百倍的。
　　“可是，首领说，去学校的前提条件是，我们在决胜局取得最终的胜利。”Alison仰头望了一眼天花板，“我们的对手还有五十多个人。”
　　Dean愣了一下。
　　明明八天之前，他算过，最少还剩下七十多个人。
　　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Dean努力扯出一个他认为最阳光的笑容：“我和Zog，会尽最大努力让你尽早去学校的。”

【五】
　　Dean终究杀死了最后一个对手。
　　然后，体力透支地跪倒在了血泊里。那滩渐渐僵冷下去的鲜艳，Dean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但Dean的脸上是有一丝笑容的，虽然那笑容脆弱得有如被凛冽寒风吹得削薄而脆弱的落叶，还带着淡淡的霜。
NEO站在训练室的铁栏外看完了这场最后的角逐。
　　他也笑了——事实证明他眼光老辣。他是对的，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人。
Dean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然后，他醒了。
　　再然后，他被告知，可以去学校念书了。
　　就像一个普通的，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但是需要先把伤养好。Dean这时候才被渐渐苏醒的疼痛宣布：自己的腹部和腿上，受了不浅的刀伤，但还好应该已经被缝合过了。
　　他躺在病床上，直挺挺地仰面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天花板白的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死了，面对的是天堂。但是他觉得自己是上不了天堂的，甚至炼狱都不会接纳他。
“恭喜你。”
　　“谢谢，首领。”
　　“你知道吗，Dean。我希望你能成为一名足够优秀的卧底。”
　　Dean有几秒钟的沉默，抿了抿稍微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薄唇，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会努力的。”
学校不知道要比那个地方好多少倍。
　　Dean在学校里也保持着和别人的距离和大多数时间一贯的沉默。周围总有同学在说读书多么糟糕多么无趣，还不如去端着枪打仗——Dean是不屑这种言论的，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往往非常无知。
　　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是从死线上本走过的，只有他一个人是从死神的镰刀下一次次逃生的。
他会在下课的时候去另外的年级转转。
　　Zog总会津津乐道周围的事情和同学甚至老师——比如，数学老师上课的时候外套突然掉了一颗扣子，然后，故意地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Alison会说，物理课很有意思，化学课也是。
几年的时间，快得不得了。
　　最起码在Dean眼里是这样的。
“Alison，再开学之后，你去哪里？”
　　“慕尼黑工大。你呢？”
　　“海德堡大学。”
　　“去学医，对吗？”
　　“是的，我还会同时选修化学。”
后来。
　　Alison和Zog不再在外人面前直呼Dean的名字了。
　　可将军这种称呼不管在哪里，终究还是有很大的距离感，带着莫名淡淡的生疏。
　　

　　两个人的间距，在幽暗天光下和圣洁教堂前，被一点点拉远。Alison站在雨中，面对着Dean离开的方向。直到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所及的最远距离之外，才深深地鞠了一躬。
　　Dean在雨丝飘摇间渐行渐远，渐行渐远。
　　“再见。”
　　带有意大利口音的英语性感至极，有如奏鸣的萨克斯管般令人陶醉——很可惜Dean已经走远。Alison是希望Dean听见的，也许他的声音太小，不足以在雨中传的那样遥远。
　　Alison又轻轻补上了一句——“Addio ”。
　　他最终是把一句“再见”说给了自己听。
花在风中凋零。
　　人在雨中窒息。

“Hulse ，他醒了。”
　　Shawn很顺手地从Pat的桌子下拉出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啊……那就好。”Pat终于露出了一个稍显轻松的表情，“上帝保佑，又有一条生命活了下来。”
　　“他叫Dean，苏联人。”
　　Pat闻言突然觉得非常尴尬——让Shawn去也许实在是个不太明智的选择，Shawn不管见了谁，第一面都像调查人口和户籍一样。不过，这也不能刻意去怪他，毕竟Shawn不是医生，也不太会懂得去怎么照顾一下病人的心理。
　　“对了，你有告诉他要好好休息，不要管其他那么多吗？”
　　“是的，我说过了。”
Dean从床上直起身坐起来，靠在床头上——这样靠着并不舒服，但总躺着的话会变得头晕。
　　他看到窗外的阳光很亮，却也很无力。
“Hulse。 ”
　　“嗯？”
　　“你的头发就像细腻的铂丝。” Shawn抬手去动Pat脑后扎着的辫子，想把束发的发带拆下来，但被Pat用左手一把护住了发带的结。
　　“没有……稍微柔软点的比喻吗？”Pat右手里的笔丝毫也没有停下的意思，“等我写完这些，我去病房看看。”
　　“去干什么？”
　　Shawn从桌角的烟盒里取了一支烟，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把它重新放了回去。
　　“你知道的……我很忙。而且，我还没和他正式见一面。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对吗？不管是衣着还是相貌，我总觉得他不是个普通的落难者……嗯，也许真的不是。”
Pat轻轻敲了敲病房的门。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请进。”
几句很普通的对话，Pat从Dean的句子里听到了淡淡的苏联口音。
“你好，我是Pat。”
　　“谢谢您，医生先生。”
握手的时候，Pat愣了一下。他很明显地能感觉到，那只看上去修长漂亮的右手里有薄茧。
　　如果单纯是中指上的薄茧，他不会再多问什么的——可是Pat清清楚楚感觉到Dean手上的茧子不仅出在中指上，还出在食指第一关节和虎口的位置。
　　Pat心头紧了一下——如果是一个普通士兵，或者军衔稍微高上一点的话，这种情况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这个年头，一般军队底层出身的人不太会有这种礼貌和谈吐。
　　“冒昧地问一句，您原来是做什么的？”
　　“文职。”
　　Dean脱口而出。

　　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被这么问，但他实在没想到会是面前这个医生。事情有点来得突然，但还好，一切姑且还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徘徊着。
　　“可是，我想这不仅是写字的手，还是杀人的手吧？”
　　Pat几乎是瞬间话锋一转，扣住Dean的手腕把那只手翻过来手心朝上，又拿起肯定句的语气发问。
　　“抱歉，医生……忘了告诉您了，我工作的地方相当乱，我也是需要自保的，对吗？”Dean有些抱歉的笑笑，把手抽了回来，“而且……我工作的地方，被炸毁了。”Dean丝毫没有对手上的茧抱有隐瞒，“人总是该多会一点，您觉得呢？”
　　“真是对不起，我错怪您了。”Pat一样报以歉意的回答，“是啊，多会一点总是没有害处。那您现在，想去哪里呢？”
　　“你看……现在我工作的地方被毁了。所以，我是说，我能留在这里吗？做一些……文职方面的工作？或者，如果医生你缺人手的话，我想我的专业知识也可以帮上一点小忙。”
　　Pat迟疑了一下。
　　他怎么也没想到Dean会有这么一出。不是他不缺人手，他太需要能多个人来帮他的忙了，有专业知识的话自然再好不过。但是他不放心——对这么个凭空突然出现的角色，谁会放心呢？
　　可相对于接纳，他更没有什么办法去拒绝。
　　“那，您的同事们呢？也许您可以试着联系一下他们。我想他们会很担心您的。”
　　“不……整栋建筑里只活下了我一个人。”
　　Pat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拒绝了——再拒绝下去是不人道的，何况他还没想好如何继续拒绝下去的说辞。
　　“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先在我旁边帮一些忙。如果日后有合适的地方，也许我也可以把您推荐去另外的岗位。”
　　“是的，我非常愿意。谢谢您，医生先生。”
　　Dean露出一个微笑，一个带着很强距离感的微笑。像接受过专门训练一样，完美无瑕却又意外地让Pat感到些许冷淡。
“Hulse？他怎么样了？”
　　“上帝保佑，恢复得很好。”Pat从抽屉里取出一张整洁的白纸，打开蘸水笔的帽盖套在笔尾。
　　“嗯……准备写什么？”
　　“一张申请表。我打算向Roger投申请，希望他能批准Dean暂时在我这里给我帮忙。你知道，医生的工作很忙——我太缺人手了。”
　　Pat暂时没有多说什么，对于那个小小的发现，他现在选择只字不提——但这不保证他以后不会择时说出来。
　　“他同意留下来了？”
　　“是的。”
　　Pat没有说自己准备先盯着Dean。

　Pat不敢交给Dean太多工作的原因不止这么简单——他从不是个太容易对谁放心的人，特别Dean这么“来历不明”的人。虽然Pat不会刻意去问什么，但这不代表他不会去旁敲侧击。

　植物在临近春天的时候，看上去总是像快睡醒的婴儿。
　　Pat觉得，自己在Dean的字迹里似乎感受到了些许人情味。
“Dean。”
　　“怎么了Pat？”
　　“昨天Edward对我说他需要人手帮他管理资料室……你知道的，我是说Justin。”Pat放下浇水的小壶，“当然，我有必要征求你的同意，双方都同意才能达成共识。”
　　Dean早已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个医生手下继续呆下去了。
　　每天都这样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会暴露的，迟早。
　　“给我点时间，我能考虑考虑吗？”Dean给了言辞一个迂回的余地，“何况，我还没正式见过这位先生。”
　　“你可以在你空闲的时候——或者最好是他不忙的时间，下午五六点之后去找他，他会在资料室的。”
　　“可是你这边……我走了谁来帮你呢？”
　　“我问了Roger，他说明天会有几个新人到我这里。我想我筛选一下的话，应该足够了。”
Dean在下午六点一刻的时间敲开了资料室的门。太早不行，太晚的话别人会觉得这件事不被重视，也不行。
　　也许这是最冠冕堂皇能够离开Pat的理由了——虽然Pat真的待他不薄，而且凭良心来讲，Pat是个相当不错的医生，但是太敏锐的直觉让Dean不由得想远离这样一个军医。
　　如果不做卧底，Dean觉得自己一定能和Pat成为朋友——不管是学术上的，还是日常生活上的。但是现在的身份，逼得Dean失去了自由选择的空间。
　　来生吧，如果还能相聚的话。
　　虽然Dean真的不太奢求。
“你好，我是Dean。”
Justin开门的时候，显得非常惊讶。
　　“你好……我是Justin。我前天才给Pat说了这件事，我还以为他把这件事又选择性遗忘掉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来。”
　　Dean在那副平光眼镜后眯眼笑了，礼节性地褪下右手上的白手套，与Justin握手。
　　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
Hulse说的没错。
　　这是Justin的第一反应。
　　Justin在脑中回忆着Pat说了什么——关于Dean的事情。
“实在是抱歉……也没有人事先告诉我，所以我也没有来得及收拾资料室。嗯……所以它看上去有点乱，你不会介意吧？”
　　“没关系……我想没人会介意这个的。”

　科研官眯眼笑了，蓝莹莹的眸子有如纯净度极佳的五水合硫酸铜。
　　“所以，我不会在人群中认不出你，Scar。永远不会。”

　“不，我对我的机要秘书可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知道吗，Justin，你还骗不了我。”
　　Dean摆出一个像坏孩子做小把戏得逞后的表情，用手中的蘸水笔笔尾挑了一下Justin的下巴。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把巧克力吃到了嘴角上。”
　　Justin替Dean擦掉了嘴角的巧克力渍。
“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个小礼物。”
　　“是什么？”
　　“想知道吗？给我个玻璃瓶。”
　　Dean从手边的窗台上取下一个干净的试剂瓶递了出去——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瓶口碎掉了。
　　“小心点。”
　　“没有什么能盖住的东西吗？我怕这个小家伙跑出去了。”
　　Dean想了想，在桌角取了一块不大的玻璃片。
　　Justin从背后拿出网兜，小心翼翼地把网兜的口对准了碎裂的瓶口——像个在溪谷边捉到了漂亮虫子的小男孩把自己的“战利品”收集起来一样认真。
　　“小家伙”试探地迈出节肢，又扇了扇纤长的四片翅膀，钻进了玻璃瓶里。
“喜欢吗？我觉得它的眼睛像海蓝宝石一样漂亮。”
　　“le libellule……”
　　“嗯？你说什么？”
　　“我说……蜻蜓。你怎么想起来给我送这么孩子气的东西了？”
　　命运兜兜转转地绕了一个大圈子，又用一个可爱而可笑的形象向他Dean挑衅。
　　“我想你需要一点大自然的气息，资料室也是。”
Dean在门口低矮的楼梯旁折了一枝野草花，插在了玻璃瓶里，又重新盖上玻璃片。
　　如果不得已做了命运的阶下囚，也应该活的美丽一些。
　　他觉得自己就像那只le libellule——被从原野或溪谷里捉住，囚禁在满是光明的玻璃牢笼，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Alison，我得到了一只蜻蜓，就像小时候你总在给我说的那样。”
　　Dean在安静的深夜坐在写字台前，敲着那台小型无线电发报机，传输出的却是看上去无关紧要的闲聊。
　　蜻蜓在玻璃瓶里用细瘦的节肢反抗着命运的禁锢，在草叶上抓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种细微的声响又在夜深人静中被Dean的听觉神经敏锐地捕捉到，又在灵魂深处被无限扩大。
　　有玻璃瓶，有蜻蜓。
　　只是没有纯银打制的镀金锁扣。
“ Hulse ，你猜我最近‘捕捉’到了什么？”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