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完全不合理。”
“什么什么？怎么又不合理了？”
“你看这里。”少女轻触屏幕，暂停了视频。穿着女仆服装的另一位贴近了去看。
“你看，按照视频的逻辑，石化是从足底开始，逐渐向上蔓延的。”
“嗯？”徐舸芹点点头，心里知道她又要钻牛角尖了，却也怀着一点愉悦恭听。
“可是，舸芹啊，为什么石化进行到腰部的时候，马尾辫的末梢也改变材质了呢？”瞿瑾颉用指甲叩着iPad，“按照逻辑，这里该是最后石化的部位才是!”
“你说的是没错啦……就是一点细节而已，作者应该也没有办法，再说他也很辛苦啊。”女仆装的花边沙沙作响，纷纷表示赞同。又有谁会不赞同这么可爱善良的姑娘呢？
徐舸芹，在女仆咖啡厅打工，与其说是为了那几块钱时薪倒不如说是为了这身可爱的制服。围裙衬出了她身形的迷人。顶着头饰，油亮的黑发顺着两肩泻下。水润的眼眸则紧紧盯着瞿瑾颉翕动的两片薄唇，盯着她白皙的脖颈，盯着她依照坚定的节律起伏的胸脯。说到胸脯，她想，或者这是我唯一也许胜过她的地方吧？旋即又为这一瞬间忽生的优越感而惭愧了起来。
初中起，她俩便是如影随形的闺蜜。相处既久，却往往觉得，瞿瑾颉就是生活中总也比不上的人。真的，不管什么方面，仿佛绿叶就是用来衬托红花的一样。自然，高考不必说，九八五简直是为她而设的，而徐舸芹只好在二本中间拼命挣扎到一个位置。不过她们的友谊从未被影响，瞿瑾颉当真是完全不在意这些，她的思想我根本赶不上，包括现在她也是莫名萌生出了奇怪的兴趣。而在我，倒不如说，让我越来越倾慕她了呢……
瞿瑾颉如往作身学生的装束，举着根指头，指点江山的气概。表达思想的那副神情，徐舸芹看得入迷，思虑渐渐飘远了。“……我也知道阿虚说过什么话，但是这不代表艺术创作就可以无视合理性——我说，你走神了吧，在想什么呢?”
“啊，对，对不起……”
“我说你这个人真是的，我又没有让你道歉。你怎么像个日本人一样？看动漫的时候不要总是把角色带到自己身上。做你自己，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我跟你说过。”
“对不起……”
“你啊……”瞿瑾颉一笑，另一位便仿佛觉得世间一切罪过都被宽恕了。这神圣的笑容!
“话又说回来，”她又开始说，“石化这件事本身的逻辑就理清不了。这个过程是怎么实现的呢？一段肢体突然变成了硬质材料，这时细胞间的连接还能够

成立吗？不说这一段肢体会不会脱落，石化的向后扩展还能经由什么媒介呢？”徐舸芹静静地听，渐渐有些不懂了。
“再看，当事人在这种情况下会有怎样的体验呢？已经被石化的部分，应该说，是没有感觉的。那么临界处呢？石化是局限于体表还是依水平面上升迅速完成？组织、内脏被石化的时候会不会痛苦？”
“我想……应该不会吧。”
“设想这种情况：石化作用的平面正好把一个细胞分割成两部分。这时这个细胞肯定被破坏了。可以说在整个过程的每一个时刻都会出现这种状况，那么，这个人在整个过程结束前肯定就死了啊。想想那些重要脏器。”
“这个……我不太懂。”
“我也不懂!这个问题还得好好研究一下。”
“那个，为什么你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呢？”
“这个嘛，有四五条理由。我思考这个问题也有很久，三言两语说不清。正盘算着要就此写篇论文，那时再给你看吧。”
“啊……好。”
窗外透进的太阳光已是一片金黄，西边的天际现出一片婴儿脸颊般的粉红。“该买单了。这些东西可真贵，又不好吃。女仆的薪水又低，这店真是暴利。”
“小声点啦！”
瞿瑾颉又是一笑，背起小包，走进玻璃门外的阳光里。“谢谢惠顾，主人大人!”所有女仆叫道。

(二)
徐舸芹感觉有点慌。
这种情绪从哪儿来的？她不知道，只是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安。
这个礼拜瑾颉都没来店里，大概这就是原因吧？不过她也从没有约定过每周都来这种话，从前也不是没有过……是相思吗？想到这点，不禁赧然。
肯定……不会有事的吧。
“欢迎回来，主人大人。”
今天的生意一般，女仆们大多很闲。客人们都安顿下后，徐舸芹便伸手去摸手机。恰恰此时，手机震了一下，发出提示音。新的短信，来自瑾颉。
怀着激动和喜悦点开短信。内容很是简单，却将徐舸芹一个人，丢在了一片无垠的、恐慌的沙漠上。
“救我”。
发生什么了？发生什么了？瑾颉，瑾颉，瑾颉，你怎么了？有什么事会——有什么事情能够——让瑾颉，让这样的一个瞿瑾颉，发出这种求救信号？
几乎是立即，连告假也不顾，徐舸芹当即奔出了女仆咖啡屋。阴云满覆天空，空气闷湿，似将要降下暴雨。红地砖、青地砖、梧桐树、红绿灯，瑾颉独居的那栋公寓，在那边，在前面!
不用数楼层，双脚早已记住了要跨的台阶数。备用钥匙在迎宾毯下。开门时，徐舸芹幻想着——不如说是祈求着——瑾颉正坐在里面，等着嘲笑她的慌张。尽管，她所熟知的瞿瑾颉，是断不会开这种玩笑的。
假设过无数个可能出现的情况，眼前所见依旧出乎徐舸芹逆料。地上散落着空的牛奶盒。拐过玄关，终于在餐桌边找到了瞿瑾颉——以扭曲的姿势仰卧地面，仰着头拼命去够自桌沿流下的倒翻的牛奶的瞿瑾颉。她的脸上却洋溢着可说是幸福的表情。
“瑾颉你，你怎么了?”
“舸芹，你来啦。”她说，仍保持着原来的卧姿，不顾牛奶滴落下来，击打她的脸，又顺着脸颊滑下，“我现在动不了。趁我的关节还能活动，帮我换个姿势吧。我一会再跟你说。”
厅的窗户朝北，本就没多少太阳。再加上蔽天的浓云，午后的天看起来如同黄昏。徐舸芹尽力把瞿瑾颉搬到椅子上，发现她的学生装也浸透了牛奶。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看我的右手臂。”瞿瑾颉端坐着纹丝不动，确乎有些瘮人。徐舸芹看去，发现一道浅伤。伤口已结痂，似乎没有什么怪异，只是显出石灰般的白色。
“这可不是云南白药。”她说，“我不小心划伤了手，谁又知道，桌上会还有一点样本。”
“什么？什么样本？”
“我培养的病毒样本。”
“哎？那怎么办？要，要叫救护车吗

？”
“别叫。”瞿瑾颉说，徐舸芹听了放下了心，看来不是什么严重到需要叫救护车的事。
“是什么样的病毒啊？”
“嗯，这个嘛。”瞿瑾颉深吸一口气，“我要怎么和你说呢？
“‘细胞钙质化病毒’，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你可以缩写成CCV。顺带一提，它导致的疾病叫做‘获得性全身性细胞钙化综合征’,缩写成ASCCS。
“舸芹你别着急，我总得从头开始说。你知道人的骨骼是怎么生长的吗？
“那我就直接切入重点吧：现在我全身都正在变成骨头。
“CCV是我通过基因工程培育出的逆转录RNA病毒。逆转录到宿主细胞上后，它只会对这个细胞多下达两个命令：一是大量复制更多的CCV，二是干扰细胞的钙代谢，使得钙盐大量沉积，最终导致细胞和组织的钙化。
“哈，谁知道我选材选得那么好，这种病毒竟然完全没有抗原性。我的免疫系统对它毫无反应，这就是说，一旦进入生物体内，它就能够畅通无阻。”
徐舸芹虽说一直在听，但是渐渐听不懂了。“那么，会怎么样呢？”她说。
“你现在看看，还能移动我的手吗？”
她试了试，捏着瞿瑾颉软弹的皮肤一使劲，心里登时起了一阵凉意。固定住了，不能动了。她不敢想象这意味着什么，暗暗地又在后悔，自己刚才明明能摆出个更好的姿势……永远都……只能这样了么？幸好现在这个端庄的坐姿还算能展现出她的美……我在想什么啊。
“这个反应开始时在原骨骼周围最明显，所以关节很快就不能动了。”瞿瑾颉还在解说，甚至是喜悦地微笑着，仿佛那是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之后整个身体都会硬化，就像雕像一样。”
“那为什么……为什么不叫医生看？”
“为什么要？”她反问，“难道医生会有什么办法吗？历史上从没有过病例，他们只会在我身上乱动刀子。我宁可保留一点尊严。”
保留一点尊严这种说法……这不就是在说……可是徐舸芹不敢说出来，甚至不敢去想。眼泪已经在打转了，但是至少……在她的面前……唰唰的雨声，不知何时雨已经降下。
“再说，就算这样，我却也感觉有点舒畅，仿佛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舸芹，能帮我个忙吗？”
“能!能!我一定!有什么……？”
“这个过程需要大量的钙。牛奶的效率太低了，书房的架子上有氯化钙，帮我配点溶液吧。之后用水壶灌进我嘴里就行了。”
“什么？”徐舸芹再次感到不能理解，“为

什么你还要帮它，那个，什么，为什么………”
“我现在，颇感觉有些幸福呢。”瞿瑾颉说。
“哎？”
“明明身体要变得不属于自己，我却有种越来越强烈的微妙的愉悦感……一点也不痛苦……我明明知道这只不过是病毒导致的内啡肽的分泌……可是我，我不想停下来。去帮我配溶液吧，我实在没法自己起来去配。真的，真的，好开心，真的，有点期待。这是我的愿望。记得溶解度是七十五……每一百毫升水放三大勺!”
“好……”答应着，徐舸芹走向摆满各种仪器的书房。写着氯化钙(分析纯)的塑料瓶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么，要配溶液吗？这样做的话，不就相当于是我，是我亲手把瑾颉推往……我不就成了那个什么病毒的帮凶了吗？是什么病毒……
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念头冒了出来：……真的变成雕像的话，我就可以独占……不，不!强硬地压制下去，又涌出了浓烈的罪恶感。怎么可以这样想呢？
但再说，这是瑾颉的心愿，是她想要的……“做你自己，做你真正想要的事”她这么跟我说……
不多想了，徐舸芹下定了决心。勺子在哪里呢？

(三)
虽然瞿瑾颉推辞了几下，徐舸芹还是强行住进了她家。反正她也无力赶她走。她把卧室里的铺盖搬到了客厅以表明心志，不过心里已经决定，今夜将无人入眠。
瞿瑾颉终究还是答应了，只有一点不得不告诫：“舸芹，千万小心，千万，千万不要弄出任何伤口。”
话如此说，但她不得不为徐舸芹愿意留下来感到高兴。钙液(好取名字的习惯，她这么称呼徐舸芹配置的氯化钙溶液)之后还得有人灌。在那以后又让灌了糖水，按瞿瑾颉的话说，算是晚饭。
满地的牛奶盒都清理了。也拖了地，擦了桌子。这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瞿瑾颉说，简直就像真的女仆一样。恰好徐舸芹身上还穿着打工时的女仆装，她怀着悲怆挤出个笑容，隐隐地却还想到，怎么不是妻子呢？
屋子里还是飘着牛奶的味道，知道那是湿透了的衣服上散发的。久置的话腐败了可不好。在瞿瑾颉的指导下，徐舸芹把她全身的衣物用小刀裁开来处理掉了。“钙代谢完全掩盖住了钠钾离子的浓度差距，现在我完全不会感觉冷。”她说，别的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此外，瞿瑾颉又指导徐舸芹找到电钻和尺，让她在椅子的中间打一个孔，“好让完成了代谢功能的水流下去”。她特别叮嘱：“谨慎操作，切勿受伤。”你更容易受伤吧！徐舸芹想。这是她第一次操作电钻，而且只能躺在椅子的底下，从下面往上钻洞，难度很大，她还是以优秀女仆或是妻子的专注来妥善完成。有没有伤到瑾颉呢？看不见，她也没有感觉。徐舸芹把手指探进洞里，确认了位置是对的，接着找来一个桶放在椅子底下，来候接那些“完成了代谢功能的水”。做完这些之后，她长吁一口气，这里面包含多少复杂微妙的感情哪。
瞿瑾颉说，等太阳出来了，把她搬去晒晒，“钙的吸收需要维生素D。”虽然徐舸芹不太清楚晒太阳和维生素D的关系，但她还是直接连拖带拉，把瑾颉带到了朝阳的窗前。当然不忘把桶一并拎去。
暴雨既霁，云开雾散，夜空格外晴朗。今天恰好是十五，一轮圆月挂在天边。
今晚，她们谈了很多。瞿瑾颉几次劝舸芹休息，可徐舸芹知道，瑾颉绝不可能睡得着，我又怎么能独自去睡，把她留在孤独中呢？在这最后的时刻……对着瑾颉一丝不挂的躯体，她羞红脸低下头不敢去看。她们回忆起了从初中到高中的每一件有趣的事。想起刚做同桌时怎样，想起中考发榜后怎样，又讲高考的可惜。

瞿瑾颉又说起ASFR，她说：“你问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些？其实追根溯源起来很简单，无非只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对超越常识的事物的追求罢了。
“人的身体，是我们最为熟悉的。如果人的身体的材料、形状、性质……等等，发生了改变。这种奇想，这种超越，对观者来说可谓是一种莫大的刺激。这冲击了我们本能上对世界的认识，我想，大概会引发某种激素调节，带给我们某种特殊的感觉。就是所谓异样的美感。不只是ASFR，其他还有许多种艺术元素都基于此：TF之类，还有好多我不知道的。
“这种情感背后一定还有很多复杂的心理因素相互作用，不可避免地最终归结到性上面去，哼，弗洛伊德。可惜我没法再多查资料。
“这样说的话，”瞿瑾颉又说，“我这种状态，好像也能算是一种ASFR。”
说起理论来，徐舸芹又是半懂不懂。“对了……你为什么要培养那种病毒呢？”
瞿瑾颉笑了：“我本来，只是想做豆腐花吃而已。”
这么相对而坐到三点多，徐舸芹眼前端坐的瑾颉的身形渐渐模糊起来。耳边听到的话也不很分明，像是重复着的一些呢喃。头一低、一冲，终于不再抬起来，睡着了。
及至感觉到阳光照在身上麻麻痒痒的，徐舸芹才睁开眼睛，迎来瞿瑾颉一声亲切的“你醒啦，舸芹”，笑吟吟地。又看见瑾颉袅娜的躯体上浮出一片片白垩似的斑。她立刻跳起，心里无比内疚，急忙去准备早饭，或者说冲糖水和钙液去了。想瞿瑾颉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好像丝毫未变。徐舸芹装作不经意碰了碰她的手臂，石头般硬。
今天的瞿瑾颉似乎特别亢奋，一言一语的调门间都透出一种妩媚，喝醉了酒似的，徐舸芹从未见她这样。先是向她宣讲了一个钟头什么叫做聚合酶链反应，又对着她背起卞之琳的诗，逐字逐句地分析诗里的情感。徐舸芹一概听不明白。“舸芹，舸芹，我的舸芹啊。”她说，“你一定要多听听你内心的话。不要被世俗的名利、欲望、别人的评价束缚住。不要总是给自己贴标签，不要试着去扮演什么角色。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做好自己就够了！可是很多人偏偏做不好。”过了一会儿，她甚至唱起歌来，唱的是“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徐舸芹惊恐地发现，不知何时瑾颉的鼻子真已经变了样，成了粉刷过的白色。
过了正午，瞿瑾颉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一会儿“妈妈，妈妈”地叫唤，一会儿又像是在答教授问。叫得最多的还是徐舸芹的名字：“舸芹，我听说黑猫警长出了剧场版，下周同去否？”

汇集成字。
第四声、第四声、第三声。
谢、谢、你？
果真如此么？瞿瑾颉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她那样地倔强，宁愿用行动而不是语言向人道谢。她真的是在说这三个字吗？
这三个音重复了一遍，徐舸芹有种不知来由的感觉：她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谢谢你。”
嗡嗡声停止了，徐舸芹知道，那是她的声带最后的振动。
泪水终于决堤。徐舸芹紧紧抱住那对再不能活动的臂膊，嚎啕起来。下巴咯在肩膀上，硬硬的，很是生疼。而她此时无论如何也不愿离开她哪怕一点点，不愿离开瑾颉，瑾颉，瑾颉，瑾颉，瑾颉，瑾颉，瑾颉，瑾颉，瑾颉！瑾颉！
瞿瑾颉的身体此时传音性很强，徐舸芹能听见心脏的搏动。扑通、扑通。她还是在哭，默念着过往的一切，默念着这两天的每分每秒。扑通、扑通。她的音容笑貌，她最后凝固了的笑，她的告诫，她的教诲。扑通，扑……喀。
碎裂的一声轻响，仿佛给一切画上了句号。徐舸芹放下手，停止了哭泣。望着手上一层白色的浮灰——那是从瑾颉身上蹭下的——又出了神。然后又是一波眼泪。

(全文完)

大角虫

话说我还以为是真实的病呢
渐冻人和进行性骨化肌肉症

好厉害的样子

以收藏，顶

楼主有图吗？我记得有很多图都是白色石像
石化的是裸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