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雨就是在那样的时候见到了清竹。
那天新雨刚来露华山不久，端着茶盘出来给寒川老者侍茶，一抬头，就瞧见一位素未谋面的公子。
清竹面庞隽秀，微蹙的眉峰却更显一番风流，新雨心中一惊，手中的茶不觉倾到他的衣襟上。
那天清竹正和寒川老者对弈得难舍难分，心思全在棋盘上，忽觉得胸口一阵湿热，抬起头，看见一个清澈如玉的少女正手足无措的注视着自己，忍不住一笑。
新雨慌了，解了手帕就在他的胸口擦拭。她的手帕上，有茉莉的气息，混着淡淡茶香一起在他的胸口氤氲，飘散，升腾，冲进他的鼻孔。清竹低头，看见她白皙的手指在他衣襟上吃力的摆弄着，不觉又笑出了声。
新雨忙收了手，脸颊漫过淡淡的绯红。
后来，清竹再来和寒川老者下棋的时候新雨就坐在一边煮茶。
新雨说，这里的茶采是后山栖云谷的清明新叶，用前山玉鸣涧的泉水泡成的，所以分外清香，足以静心养气。
清竹这样想着，看着新雨削葱根似的玉指慢慢捻着茶叶，那日胸口的浮香就又从心上飘逸出来，让人忘了时空。
“该你落子了。”寒川老者总要不厌其烦的提醒。
“哦，好，好。”清竹支吾着，手中的棋子胡乱一放，棋子上还留着指尖温热的气息。
那些日子清竹的棋总是输的一塌糊涂。

清竹来露华山的时候越来越多了，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找新雨。
在山庄后院的小溪边，清竹和新雨常一起坐在青石板上吟诗填词，有时清竹携了琴过来，即刻谱上曲，新雨就倚弦浅唱。水声，鸟鸣和新雨干净得不染纤尘的歌喉和鸣混响，清竹不禁疑心所谓天籁，亦不过如此。
有的时候，清竹会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重色轻友，便不安的回头，向草庐下的老人望上一眼，寒川老者倒总是笑着，笑里有清竹捉摸不透的成分。
有一天，清竹带来了一幅画，是他自己作的《露华山色图》，卷轴打开，山林窈窕，溪泉清幽，一条小径蜿蜒曲折，时隐时现于山水之间，通向一户山间小院。
新雨笑着说：“好是好，只是那小径上太空，需得添个人才有看头。”
清竹笑而不答，提起笔，在小径尽头勾画了一个背影：一个豆蔻女子，背着茶筐，眼见消失于松石之后。笔触寥寥，衣带灵动，翩然若飞。
红晕再次漫过新雨的脸颊，像纸上弥散的朱砂。
清竹下棋的时候曾指着新雨问老者：“大师，您通晓天机，帮我算算我和新雨姑娘的姻缘怎样？”
老者瞑目摇头，平静道：“老夫平生不卜二事：一来儿女情缘，二来江湖祸福。”
清竹看着寒川老者玄奥的表情，没再多问，倒是新雨捻茶的手指僵在了半空。茶叶从指间簌簌地落尽水里，溢得满室清香。
清竹的棋，开始赢了。好像愈是看着新雨，落子愈有神助。

清竹很喜欢听寒川老者讲道。
老者的话语平淡，却暗藏天机，这是只有隐居在露华山的人才有的心境，万物与我，本为一体，或渺洪荒，或寄天地，何须编造那些佶屈聱牙之词来故弄玄虚？
清竹一时兴起，也会和老者论辩两句，他博览群书，又善辞令，妙语一出连寒川老者也忍不住拍手叫好。
这时候，清竹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水洗过了一样，再回到世间看那繁华就别有一番轮回之感——这感觉，清竹很喜欢。
清竹只是不懂，像寒川老者那样有天人之智的人，如何就甘于隐居于此，任自己旷世之才，几无人知。
清竹曾忍不住问老者：“大师独居这山中，就不会觉得寂寞吗？”
老者茫然：“为什么？”
清竹一脸惋惜地说：“因为您看不到最绚烂的烟火，听不到最醉人的丝竹，品不到最香醇的美酒，怎么会不寂寞？”
老者面似闲云：“可是我能看到这山间梅开的繁华，听到雨落的清音，品道甘洌的茶香，我怎么会寂寞？”
清竹没有答话，他是红尘中人，再喜欢的道，再专注的听，也不过是用来换换心情的。

新雨第一次发现自己会那么思念清竹。
自打那天山下一别，新雨每天都会刀山脚向着进山的小径忐忑的望着，虽然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快回来，但还是希望那片人烟市肆中能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薄衫白马，眉目含情。
新雨不知道清竹去了哪，去干了什么，也不敢下山去找他。山下的繁华，对她就像水中月，烛之火，是那种想触碰又不敢伸手的东西。

清竹回来了，但没有去找新雨，而是带着一把剑径直去拜访了寒川老者。
剑长三尺，一条火色的蛇吐着芯子一直从剑柄缠到峰尖，似要束住剑身四射的戾气，让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传说中的噬天，三十年一现，谁可以驱动它，谁就可以一统江湖。
“大师帮我看看，有了这把剑，我是不是就可以成为武林盟主？”清竹把剑呈给老者，神色激动地问，说完了就有些后悔，忙歉疚道：“对不起，我忘了您不算江
湖祸福。”
老者眼中掠过一丝惊愕，他没有答话，只是接过剑来，缓缓摩挲着，半晌，才喃喃说：“也许，这回我可以破一个例。”
“不用了，”清竹一手按在老者手上，笑着说：“我知道您会说我会赢。”
清竹带着噬天去向旧盟主挑战了。
清竹有足够的理由自信他会赢。身为江湖第一公子，清竹是唯一有足够内力驱动噬天的人。其实轮武功，清竹早已在旧盟主之上，他一直想发难，只是苦于没有借口而已。
清竹想做盟主，虽然他可以和盟主喝一样香的酒，骑一样好的马，看一样好的花，但他还是想做盟主，这是他在江湖间唯一还没有得到的东西。有了它，清竹就终于可以有足够的理由停下来，就可以心无羁绊的与新雨厮守年华，逍遥天下。
旧盟主连一点反抗的表示都没有。
清竹抽了剑横在他的面前，毕生功力运于掌心，注入剑身，蛇芯开始吐露凶光，锋刃的青辉一点点变成癫狂的血色。
清竹突然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被瞬间抽空了一样，乾坤倒置，气血逆竭，他以为这是即将成功的前兆，抬起头，却见堂前明镜中三千青丝已悉数成雪……

新雨始终没有等到清竹。
清竹回来的那天，新雨正好到后山采茶去了，回来时发现寒川老者已不见踪影，只在桌上
新雨开始没有走，她担心如果自己走了，清竹回来找不到会怎么样，新雨甚至不知道清竹刚刚来过。看到一封留书云：“此地将迎新客，吾何不辞为？”
江湖上开始流传一个传言：时隔三十年，终于又有人驱动了噬天宝剑，争得盟主之位后却不知所踪，只是噬天失去宿主，又落入红尘，等下一个轮回。
没有人见过他离开的样子，此后江湖无主数年。
新客不至，旧人不归，新雨终于等不下去了，下了山，众里觅寻。

十年之后。
露华山，苍松翠柏，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草叶的清香，让人的神志不觉一清。
女子站在山脚。十年了，青石依旧，竹木依旧，甚至就连林中的鸟语泉声都还是那么熟悉。
远处的小径上，走来一个老者，头顶斗笠，手持竹杖，衣袂飘飘欲仙。
女子上前施礼：“冒昧叨扰，不知高士可曾见过一个叫清竹的人？”
老者停步，透过斗笠的边缘打量着她，偌大的斗笠掩盖着他的脸，头顶银丝盘束，阳光下隐隐发光。
“天地之大，不过万物之逆旅，而浮生本是一梦，你又何必执著？”
其实，驱动噬天确乎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过不是什么功力，而是三十年的韶华。
他说，他已经失去了拥有她的资格，又怎么能用残生连累她。
女子惘然，一念间老者已从她的身边慢慢走过去，沿着台阶上山，竹杖打在不知道多少代人敲出的凹凼上，一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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