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那个男人自阴影中站起身，向我走来。这是第一次，看清他的面容。些许卷曲的短发，散乱的附在前额。眉骨宽大。单眼皮，戴一副半框眼镜。颧骨突出。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大抵是长时间生活在暗中的缘故，皮肤有些许病态的苍白。眼睛不自觉的眯起，借以阻挡著阳光的侵入。 这是一个长相平凡的男人。再此之前，未曾见过。
看著他，向我走来。走到桌边，停下。露出一个脆弱的笑。我直视他的眼睛，良久。那里没有丝毫笑意。这是个吝于微笑的男人，有著如此淡漠的眼神。他，该是有故事的。
低沉的男声传来。不曾让我失望。他说，我想讲一些故事与你听。有关少年的故事。
他点了一杯咖啡。抿了一口。舒服的靠在椅背上，又迅速挺直脊背坐着。我本无意介入你。只是现在，我太过寂寞。需要交谈。亦或者说需要倾诉。说完，他静默的坐在那里，微微低著头。像是在思考那有关少年的故事该从何处开始。咖啡香醇的甜气，开始在空气里弥漫。
有关少年的故事，即将自那个男人口中流淌开来。

第一日，初始。
少年的出生，便是不被期许的。
在那个尚还落后的昏暗年代。重男轻女，风气正行。那时候，父母还很年轻，刚刚结合。懵懵懂懂，没什麽经历。又与爷爷分了家。两个人的日子本就有些艰苦。根本不期望一个新生命的降临。这是不被祝福的伊始。
那时的人大都迷信。家里人商议著寻了一个有名望的算命先生 ，瞎了眼的。附近的人都说他算的精准，并对此深信不疑。那瞎子说，母亲肚子里的，是个女孩。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足以令一家人愁云惨淡。爷爷是个聪明人，明显是不欢喜的，但碍於长辈的颜面，又是即将降生孩子的爷爷，也不好真的对儿媳妇说不要这孩子。却也不甘心负担一个丫头片子成长的风险。整日里“怎麼办来”，“怎麼办来”的念叨著。也不知究竟在愁苦什麽。奶奶则就直接的多了。自此再也未给过母亲好脸色看。可怜母亲那时，明明已有身孕。还要操劳。整日里愁苦，担惊受怕，以泪洗面。
好在那时技术已然算的上成熟。只是人尚还愚昧，固步不前。自医生那里得到确切的答覆后，一大家子人才算松了口气。爷爷第一个表态。异常坚决：无论罚多少钱，这孩子都要生下来。只是，说归说。以后的日子，并没有在满怀期望中变得美好。母亲痛苦的日子仿若才刚刚开始。那时结婚都早，父母年纪不到，尚没有准生证明。又担心区里来人查计划生育。没得办法，只得苦了母亲整日里挺著个大肚子东躲西藏。担惊受怕，过的极不安稳。一身顽疾也大都是在那时落下的。
母亲身体，自那时起，一直不好。
少年觉得，自己是母亲这一生所要背负的罪。自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母亲的好日子彻底终结。少年常常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需要补偿。却也知道，他所要背负的，是他这一生的罪。

畏惧
男人停了下来。抿了一口冷掉的咖啡。抬起头来，静静地看我。我平静的看回去。直视他的眼睛。
他轻易败下阵来。别过头去。笑了起来，声音里满是苦涩。我无法与他人对视，像是浑身赤裸被人窥视。令人窘迫。
我没有回他，知道他还有话要说。他的故事应该不止於此。
你是否心存畏惧。男人平淡的声音传来。没有好奇，像是心中早有答案。
是的。我有所畏惧。我畏惧死亡。你呢？
我也是。男人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你可知道，有的人不期望被降生，哺育，成长。因为他们不懂得什麽是生。无法体味生的喜悦，一味的畏惧。畏惧死亡。

少年幼时大部份时光都被死亡的阴影笼罩。说不清缘由。童年时光固然不完满，但也算得上单纯美好。未曾经历人事沧桑。没有事故，没有流血，没有亲身目视或体验死亡。唯一一次经历，不过是归家途中，恰巧遭遇他人迁走祖坟。孩提最是好奇，机缘巧合下，见到了时日长久的尸骸——枯黄色人类头骨。被人从地理拔将出来，像是摘取种植成熟的蔬菜一般。时至今日，少年仍旧可以清晰地回忆起那头骨的模样。却并不觉得恐怖。那不是死亡。不过是人的渣滓，不值得恐惧。
少年所畏惧的，不是附属，是死亡本身。
得到的愈少，便愈是渴望。一旦意识到即将失去，便万分惶恐。少年得到的太少了。孩提时的陪伴太少了。他渴望被拥抱，被爱。却从未得到满足。或许他学会了独立生存。可以一个人自给自足，不需要他人介入。但要身处人群之中。没有连系可以，对他冷漠也全无关系。但一定不能孤独。灵魂可以超脱肉体，在其之上，不与他人交互。但肉体不行。倘若没有外界的碰触。那些肉块将日益腐朽，分崩离析。这，便是死亡。
少年畏惧著，畏惧著他一无所知的东西。他臆想，死亡是一团浓稠到极致的黑暗。是一条无声的墨色长河。终有一日，它会流淌过他的身体，将他覆盖，吞没。有关他的一切。声音，味道，色彩，抚摸，温度，记忆。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吞噬殆尽。像是独自存活于茫茫黑夜，无论看向那个方向，都是极致的暗。除了自己。不，那是连自己都看不到的黑暗。
直到某一日，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声音，气息。然后，人就真的死了。
还活著的人会将自己遗忘，殆尽。少年存在的意义，最终不会超过人世的一粒粉尘

梦
回去的晚上做了一个奇异的梦。梦里，看到那孩子。面容模糊，嘴唇紧紧地抿著，孤独的站在暗里，身上闪烁著淡淡的萤光。他的脚下是一条无声的墨色长河。浩浩汤汤，看不到尽头。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开始有些迷惘。生的意义。人这一生，来时，双手空空。什麽也不带来，孑然一身。在人世飘摇浮沉，数十载。又离去。无论风光落魄。一死，都不过一抔黄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匆匆数载，却要尝尽人生百态， 苦辣酸甜。噫嘻，何苦来哉。

后来的日子似乎变得飞快。去过那里，做过些什麽，全都没什麽印象。只是，每日照旧会去那里坐一会。看看窗外巨大樱树开出的粉白色花儿，点一杯苦甜的咖啡，听面前的男人讲述有关少年的故事。我不知自己为何执著于此。许是觉得此处安逸，可以用以休憩。
恍惚间觉得，似是从未离开过那长椅。一直慵懒的窝在那。听一个陌生的男人，讲述与我毫无干系的故事。

最后一日
那一日，男人意外的迟到。来的匆忙，面容变得愈加苍白。这是个稳重的男人。我猜想必是有什麽变故发生。他快步走向我，坐下来。鼻息紊乱。他对我说，这是最后的故事。
我嗅到男人身上好闻的味道。像极了咖啡的甜味。微微的苦涩。这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嗅到温暖的味道。
巨大的落地窗外，绯色的樱花瓣儿被高高的扬起。起风了。

惊梦
男人似是松了口气，重重的靠在宽厚的椅背上。端起早已冷透的咖啡，抿了一口。不再言语。而我却像是一直在魂游，回过神来时，四周已暗了下来。目所能视的一切都被罩上一层模糊的光晕，只有那株大的不像话樱花树海在暗处兀自闪著萤光。
风，愈是烈了。
突然觉得疲惫不堪，像是在初雪的冬夜走了许久。身体冷的麻木。将鞋子褪去，蜷缩在椅子里，抱紧膝盖，把这当做是最后的堡垒。如此的困倦，只想闭上双眼沉睡。空气中，那好闻的味道变得愈加浓郁了。
男人疲倦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这是最后的故事了。以后的事情，我便无从得知，需要那孩子自行决断。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很累，要去休息了。你该回来了，回到我的身边来。守著他。
你是谁。我听见自己轻声呓语，参杂在嘶吼的风里，孱弱不堪。我听到这世界，在止不住的颤抖。
我就是你。男人的声音里有著些许无奈，还有些我不能明了的东西。像是怜惜。
那我是谁。
你？你是我剥离出的灵魂。流连在这梦里，不愿醒来。你是幻象，也是真实。
那你是否有名姓。
呵呵。男人轻声的笑了，像是忍俊不禁。这是第一次听到他笑的声音，有些萧瑟，却是意外的很温柔。我想，他该多笑笑才好。
我名伽兰，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朋友们都称呼我苏。
嗯，苏么，不错的名字。回来吧，梦就要醒了。我该去休息了。以后的事情，就交由你来料理。
嗯，我会的。
我听见，有什麽轻声的碎裂开来。像是光要挣破黑暗，降生於世。

凌晨05:36
萤光屏上显示著冰冷的数字，毫无感情。又一次无缘由的醒来。这是第几次了，少年问自己，却早已记不清晰。他半抬起身子，透过狭小的窗，看著窗外未明的天空。那里，有著一抹瑰丽的虹光。美得惊心动魄。少年却无意欣赏，觉得头痛欲裂，喝了些水，重又睡下。
但愿今日，阳光明媚。
少年最后看了一眼那霓虹一般的色彩。带着满身疲倦，沉沉睡去。

公历 2014年4月5日 0点23分 土曜 微雨

大叔好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