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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堇年之作】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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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不在言语中,不在笑中。是的。
不像你们都晃动,白糖瓶
不晃动,盛满酒的杯子也不晃动。
苹果躺着。有时候多好呀,
抓住结实饱满的苹果,
牢固的桌子,静静的早餐杯,
美好的杯子,它们使年华无限平静。
……
——里尔克《挽歌·追悼一个男童之死》


1楼2014-10-10 14:33回复

    疲惫不堪地爬上最后一级台阶,黑暗如劣酒一般昏闷。我准备开门,但始终摸不到钥匙,一阵烦躁像火柴般哧地划燃,我装满酒精的大脑快要烧起来了,顺手重重地拉了灯绳。
    轻微的电流声。它闪了几下,劈头盖脸地亮了。与煞白灯光一起同时砸中我的,还有赫然站在眼前的Nox。我几乎被吓得心里一紧,足足愣了五秒钟。
    “你怎么在这里?!”
    Nox脸上有按捺不住的胜利感,一半来自于她成功地通过了楼下的锁,直上到了我的小公寓门口;另一半来自于她将我的惊慌失措逮个正着,也许连头一句话都被她早早猜中。
    Nox笑容僵硬,带着隐约的狡黠。那份喜形于色叫我无端愤怒。
    “两点了,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一直在等你。”她说。
    “我在和朋友一起玩。”
    “我想找你谈谈。”
    “现在不行,你快回去吧。我明天还要上课。”
    “反正你已经玩到这么晚了。我就坐一会儿。”
    “不行,你不能进去。”
    “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了。你就不让我进去坐坐吗?”
    “不行,你回去。”
    ……
    在门口纠缠了太久,我渐渐失去耐心。最后Nox恳求道,“好了,我这就走。刚才真的说了太多,我很渴。你给我倒一杯水吧,我喝了就走。”我酒劲正浓,口干舌燥,头重脚轻,只想立刻去厕所小解,再灌下一大杯冰水;于是我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便傻乎乎地开了门。
    就在我开门径直去倒水的时候,我听到背后的声响,她已经顺势溜进来了,背着手,反锁了房门,稳稳地站在了那儿。
    我渴得顾不上说话,先喝了一大口,一边咽一边用一连串英文大声喝道:“你滚出去,滚出去。”我端着杯子朝着她比划,水洒了一地。
    她半认真半恶作剧地说,“别讲英语,我听不懂。”
    我顾不上这些,继续用英语喝道:“他妈的滚出去。”我撂下杯子奔去厕所,脱下裤子颓坐在马桶上,苦恼地捧着脑袋。
    等我出来的时候,Nox神态自若,熟练地走到小餐桌面前,拉开凳子,坐下,望着我。
    我的愤怒显得格外无能,似乎只能让她更加得意。于是我抓狂到给中国朋友打电话,醉得站不稳,便靠在厨台上,尽量不想看到Nox。可她活脱脱是小房间里的大象,我怎么都没法把她排除在视野之外。我大声讲中文,骂了一长串。
    我说:“帮我报警。”
    朋友在电话那端说:“警察来了你那破烂西班牙语根本解释不清楚。你就别折腾了,赶紧到我这里来吧。”
    Nox有些着急了,走过来要夺我的电话,一边抢一边说:“你别讲中文,你讲西班牙语,我们谈谈。”
    我一边在她抢过手机之前掐断了通话,一边气急败坏地说,“别碰我,你不走是吧,好,那我走。”
    她固执地说,“不准你给我讲英语,我听不懂。”
    我草草整理了语法,双手呈投降状,换成西班牙语,说,“你不走,我走。请让开。”
    语言障碍的滑稽令我的愤怒显得疲弱。就在我冲向门口的时候,她站起身来冲向我,死死抱住,已经打开的房门被我们撞得砰砰作响。我踩在了刚才洒出的水上,滑倒了,她也扑倒,将我死死按在地上。
    我的反抗极为激烈,令她理智尽失,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惊恐地感到了窒息,猛踢了她,她迅速放开我脖子,猛力低头吻我,同样窒息。


    2楼2014-10-10 1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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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这里突然醒来,呼吸急促,满身冷汗,感觉和那个夜晚一样,筋疲力尽。
      时钟显示着下午四点。在睁眼的那一刻我不知身处何处,周遭仿佛置于停顿。阳光透过厚实的遮光窗帘的缝隙,仅在地上草草切出几根明亮的线条。但我能想象窗外阳光何其灿烂而宁静。
      一分钟后我才回过神来。这是四月的马德里,一个晴天的下午,星期六。前夜的一宿未眠,令我困得不得不去补回一个午觉,做了梦。
      虽然我在醒来的一刻就完全遗忘了梦境,但因为所梦事件真实,我无法真的忘记。我仿佛是在顺着梦的荒原一路助跑,在惊醒时刻的悬崖处,凭借惯性飞了出去,再落入回忆汪洋。
      那一晚的结局是——我们在地板上扭打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后来我也没有走成,天快亮的时候,我累极了,径自上床和衣而睡,一言不发,任凭她怎么尝试与我说话,我始终沉默。她想上床来抱我,我便下床;她下床到地板上抱我,我便又回到床上去。如此一言不发,折腾来回,她终于放弃,任我独占一大片床,她坐在床沿看着我睡觉。清晨,她该去上班了。离开之前,我闭着眼睛在浑浑噩噩的浅睡之中,感到她深深地,久久地吻了我的脸颊。那么深,那么久。久到我复又睡了过去,不知道她的吻什么时候结束的。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我拾过来看,是Nox的短信:“今晚七点见,宝贝。”她居然,用中文拼音给我打出了“Bu Jian BuSan”。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她的生日是今天。一个星期之前,想到一切尘埃落定,我打算约她出来吃一顿饭权作告别,也算是为她过一个生日。
      但这个梦境的浮现如此不合时宜,牵连起有些不太愉快的往事,叫我突然间就不想赴约了。
      我盯着屏幕,本打算回复身体不舒服,取消约会,但犹豫了一下,想到日子特殊,况且是我早前主动相约,便逐字删除了毁约短信。我又躺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清醒过来,然后起身,拉开窗帘,迎接已经温柔下来的,暮色前最后的斜阳。
      走进狭小的卫生间,我洗了一个长长的澡。推开布满水汽的小窗,一丝晚风吹来,在斜阳尽失与夜晚来临的间隙,天空布满粉红色与浅紫色的云霞。
      在一家记不起名字的小餐厅,我们大概点了海鲜饭之类的,食物看上去很热闹,她却几乎没有吃。柠檬静静地躺在小碟里面,无辜地望着我们。如一切安详的尾声,我们的交谈,一句,又一句,平静而细腻——如一层又一层浪花——源自浩瀚汪洋,千里迢迢推进到沙滩上,已褪去种种不可言说的深蓝,变成了白色的浅浅的薄纱,一层层不断退却又不断叠加,不断叠加却又不断退却。
      直到她不小心掉了叉子在地上,刺耳的声响才像缰绳那样勒住了我的思绪,不至于飞驰太远。
      我的走神被打断,听见她在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说:“下周二。”
      我说完之后,Nox默不作声,低头喝了一杯酒。
      酒是她点的,她很懂得酒,我一点都不懂。她懂得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酒,音乐,绘画,文学,之类的。她告诉我白葡萄酒在冷藏过后味道更好,有时候我们买了酒回家——噢不,应该说,是我或者她的住处——我拎得累了,进门就瘫倒在沙发上休息,发呆,而她会在洗澡的时候突然打开卫生间的门提醒我,“请把酒冷藏一下”。
      大概因为是便宜货,有的酒一经冷冻,软木塞就容易变脆,因此我时不时会在开瓶的时候笨拙得弄断木塞,半截卡在瓶颈里面,狼狈极了。我们不得不喝混着软木渣子的葡萄酒,但她原谅我。我们那时候那么穷,一瓶酒九欧也算奢侈,但她原谅我,为这种事。我相信那时候她原谅,是因为爱。
      但不管是原谅,还是爱,对于生活来讲,都是不够的。


      3楼2014-10-10 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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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坐在这个陌生人的面前,保持微笑。语言的障碍,使得交流像一块布满空洞的海绵,吸纳了无数字母、音节,却没有任何膨胀。轻轻一压,那些字母与音节便又流出来,弄得到处都是。只说话而不交流的自由,其实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但我终于跑到了另外一片大陆,一个人都不认识,如此至少可以将孤独与自由混为一谈了。
        饭后,Nox带我到马德里著名的Parque del Buen Retiro 散步。鸽子在湖畔扑腾翅膀,熹微的光线中,那座著名的玻璃房子里人影攒动,像一只装满萤火虫的广口玻璃瓶。我的头脑中反反复复想起那一本作为十一岁生日礼物获赠的巴尔扎克小说,翻开来赫然看见一句,“西班牙湛蓝的晴空……”
        那一夜也的确是晴朗的。暮色中的树林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声,松鼠跳过脚边。当我们交流彼此生活的时候,Nox骄傲地告诉我,“我写作”。我微微有点惊讶,在我的概念里,“我写作”应该是一种极为隐私的行为,怎可以像职业一样对陌生人介绍。我宁愿她只是对我说,“我在冰淇淋店工作”。但Nox 说起她写作的时候,有种理直气壮的辩解意味,仿佛急于向我证明,不要仅仅把她理解为在冰淇淋店打工的姑娘。
        我没有告诉她,曾经我也喜欢写作。当然,不是作为一个有成绩的职业作者,仅仅只是自己经常写些随意的东西而已,偶尔放到网上。那是少年时候的事情了,对此我有种不知何处而来的羞耻心,藏藏掖掖的,没有人知道。但是此刻,Nox告诉我她写作,使我有了一种戏剧化的错觉,好像我们都是来自另外一个内心世界的间谍,只是她在明,我在暗。
        我承认,当我听到一个人说她“写作”,“绘画”或“吹长笛”时,我多多少少能想到,她的灵魂应该是不止于此的,不止于一个冰激凌店雇员的,它可能是大海或雨林,但绝不只是水泥操场。无论她生活多糟糕、性格多古怪,都值得谅解,甚至可以称为好事,像福克纳在访谈中说的——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部杰作,出自一个生活平顺、幸福、富裕的人。
        我曾经以为,我是无所谓他的灵魂究竟是大海、雨林,还是水泥操场的,因为我既不知道生活的本来面目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面目的生活。但在后来漫长的日子里(尤其当我发现也不过是两年而已,并没有那么漫长的时候),与建平相处起来日渐窒息的感觉,像一条绳索那样真切到有形可见,勒住我的脖子,叫我感觉日子本身变得像一片水泥操场。灰色、坚硬、乏味,布满了人们熙来攘往的鞋底。无解的是,到底是选择了这样的伴侣所以带来这样的生活面貌,还是生活的面貌决定了我们选择这样的伴侣。


        5楼2014-10-10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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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公园里的长椅上那一对年轻情侣,我恍惚想起了建平每天回到家第一时间打开电视机的样子。想起我们对坐在小方桌前,桌子上方悬着的那只灯泡黯然地望着他的头顶,像房间里第三个沉默不语的人。我们一边静静听着电视里字正腔圆的新闻,一边草草吃掉微波炉加热过的昨日剩饭。吃完,碗筷搁下,他便继续坐回沙发,坐在狗血言情剧、蹩脚的球赛、或连篇累牍的广告前,不久就会打起呼噜……我往往只会轻轻为他盖上毯子,犹如轻轻掩盖生活中最惨不忍睹的贫瘠。
          最后那一顿晚饭,我们终于没有沉默,因为他花了两个小时滔滔不绝对我讲他刚看完的一本成功学的书,按捺不住情绪激昂,为了追求引用精确,还用手机调出原文来给我朗读里面的句子,说得脸都红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密汗珠,连我微笑着劝他脱掉毛背心他都没有听见。他的激情显得那么的天真和无辜,叫我根本不忍心打断。
          整整两个多小时,他终于说完了,口干舌燥而又心满意足地,喝下了一杯水,很爽的样子,咂巴了一下嘴巴。
          看着他油亮的额头,那一刻我终于为自己竟然认认真真想过和这个人共度余生而感到不寒而栗,而我在这段关系中所感到的孤独和失望,似乎都找到了原因,哪怕仅仅是“似乎”。
          于是我默默低头吃了最后一口菜,然后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人做出什么选择并不难,他甚至无需弄清楚自己要什么——只需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就够了。因为一些说来话长的迷茫,加上这次分手,我脑门一热,辞了工作,带上存下来的一点钱,到马德里学语言。听上去真是彻头彻尾的Cliché(陈词滥调)。可是这种感觉就像——你曾经觉得自己会成为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人,会活得特立独行,到头来你发现你其实和身边每个人过得一模一样似的——我溶解迷茫的方式,落俗到好笑,但我当时身处其中时,并不觉得。
          生命中有这么多平凡与幻觉,身处其中时,你既不觉得它平凡,也不觉得那是幻觉。大概是因为如此,在一杯命运里,迷茫只能溶解,却不会消失。
          ……
          ……


          6楼2014-10-10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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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文刊载于2014年第5期《收获》,9月10日出版)


            本楼含有高级字体7楼2014-10-1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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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阁无物


              8楼2014-10-10 14: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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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神你好,抱着手机爬要哭了的路过[LOUDLY CRYING FACE]


                9楼2014-10-10 1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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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补充一句…这个也是试读版~依旧鼓励大家买杂志支持~


                  10楼2014-10-10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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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回头把这个补上 ╮(╯▽╰)╭


                    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14-10-10 1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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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前排hahha


                      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14-10-10 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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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排占个位


                        IP属地:河南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14-10-10 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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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4-10-11 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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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上海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4-10-11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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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14-10-11 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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