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七濑遥自昏睡中醒来,只觉得额上仍是烫的厉害。黛月推门而入,道:“公子你醒了,该喝药了。”说着便端了青碧瓷碗到他面前。七濑遥想起早晨服药时,那极苦之位让他险些吐出来,便蹙眉躲开道:“拿走。”
“公子莫要闹脾气。”黛月道,“话说松冈少爷来看你了,现在正和老爷坐在正厅里说话呢。所以赶紧喝了吧。”
七濑遥身子尚虚原本不愿多动口,却忍不住道:“你说谎的功夫愈发差劲。上午不是还说他已经走了么?”
“他知道你病了所以不安心,便又折回来,还说要等公子身体好了他再动身。”黛月支吾着,“其实松冈少爷这个人,也许并不坏……之前……大概是误会他了。”
七濑遥扭过头,被褥之下一双手揪紧了。忽闻脚步声至,来者正是松冈凛和玄薄叶。
只听玄薄叶柔声道:“遥可觉得好些了么?”
黛月答道:“回老爷的话,还是正烧的厉害呢。而且公子嫌药苦,不肯喝。
“哈,竟还是小孩儿脾性。”松冈凛笑道。七濑遥见他笑话自己,便瞪了他一眼,把手伸出被褥,示意黛月将碗给他,盯住那满满的浊黑药汁,似是下着很大的决心,憋了气端起碗,咕嘟咕嘟地几口喝完。黛月打趣儿道:“松冈少爷一来,我们公子就乖顺多了。看来您以后可要常来。”
玄薄叶抚了抚胡须,也笑了起来。“承蒙松冈少爷不弃,肯来看望犬子。因有公务需处理,我先失陪了。”说罢作了个揖,便退了出去。黛月让七濑遥含了块蜜饯在口里,收拾好碗碟去了厨房。
七濑遥见松冈凛一直站着,努了怒嘴让他坐一旁。松冈凛便挨着床沿坐下,见他面色憔悴,心中不禁动容。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半晌过后方生生挤出一句:“你可怨我?”
七濑遥低头不做声,松冈凛自觉讨了没趣,便叹道:“若是你嫌我在这烦,我这就走。明日再看你吧。”
正欲起身,七濑遥方唤道:“谁赶你走了么。我没力气多说话,屋里也闷,你就同我讲些故事听吧。”
“你要听什么?”
“随意。”
松冈凛见七濑遥并不是不愿理睬自己,安下心来。从帝都所闻奇闻轶事,到游历时一路所见,一一侃出。听这些时七濑遥的眼眸里有那么一瞬泛起了光亮,但随即又暗淡下去。
黛月走到屋子门口,见聊得正起劲,便轻笑了一下,将木门掩上。
过了两日七濑遥退了烧,但还是风寒未愈,身子虚得很。松冈凛照旧登门,见黛月正在端着药碗犯愁。黛月看他来了,忙道:“今天换了一幅方子熬汤药,公子又不肯喝了,说这味道比上次的还恶心。”
这时丫鬟吟秋在门口唤了一句:“黛月,我把衣服上的花纹绣错了,可不可以帮我一下?”昨儿太太屋里的大丫鬟死了父亲,七濑家除了给了银两,还打算做几件新衣裳给他家,于是应了吩咐,府上几个女红做的好的丫鬟都在忙着赶制衣服。黛月看了看手中的药碗,觉得自己着实没了辙,便将药碗塞到松冈凛手里:“麻烦喂一下公子喝药,小心别烫着他,别把药汁洒了。有劳松冈少爷了。”说着便对吟秋回应一声“就来”,出门而去。
松冈凛望着手中药碗,无奈道:“你家那是丫鬟么,使唤人的劲儿可不小。”上前坐下道:“真要我喂着?”便用瓷羹舀了药汁,放到七濑遥的唇边。
七濑遥微微伸出舌尖沾了一点,又立马躲开。
“嘁,有你这么喝药的么?”松冈凛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好脾性这般哄人,“自己一口气端着喝了就是呗,反而没那么苦。”
七濑遥还是不说话,显然是不依。
“你不喝,我可硬灌了啊。”松冈凛拿了瓷羹便要往他嘴里塞。七濑遥骂了一句“粗鲁至极”,乖乖喝了下去。
磨磨唧唧了好一阵,药碗才终于见了底。
待松冈凛走了,黛月端药过来又开始犯难,但没料到七濑遥竟一反常态,说自己可以,端起药碗便喝了一口。黛月心里欢喜,道:“那我忙活针线去了。碗儿搁床头一会子我来收。”一连几天如此,每每回来药碗已空。
可是风寒依旧迟迟未好。
松冈凛通常上午去看他,然这日挨到了午时,也不得见他的人影。七濑遥吃了些清淡小菜,觉得无甚滋味,便睡午觉去了。
过了半个时辰松冈凛才到,手上还拎了一只正在不停挣扎的鸡。黛月正巧在厅房前的园子里捡花瓣,见了松冈凛失笑道:“松冈少爷您拿一只鸡来作何?”
“这可是山鸡,我花了好些时间打来的。”松冈凛道,“这鸡食虫草,饮山泉,想必炖了汤滋补驱寒的效果也是极好的。”
“难为您有这心思了。您先去里面坐着,我把它拿去厨房里。”黛月想从他手里接过去,松冈凛便告之要擒住山鸡的翅膀,黛月照着做,正要接过时,没料到那山鸡竟朝着她藕臂猛地一啄,一痛之下没捉稳,山鸡便扑腾了翅膀跑了开去。
“不好,快捉住它呀!”黛月惊呼。几名小厮见状也扑了上去,只是那山鸡浑身透露着一股子野性的,比家养的灵活许多,求生本能之下更是跑的飞快,根本捉不住。回廊上走着的吟秋正端了一盆水,山鸡扑腾过来,吓得她尖叫一声,盆子“咣当”落地。石桌旁坐了老管家正以新火试新茶,眼前一晃竟是只鸡飞过,揉揉眼睛再看茶壶倒了茶水洒了。
床上的七濑遥翻了个身,觉得外头吵闹得很,便打开房门出去瞅瞅,见了那副景象简直不敢相信。一只山鸡在前面跑,一群人在后面追。此时松冈凛瞧见路边小半截竹竿,便赶紧捡了去。众人觉得好奇,也纷纷停步观他要如何做。只瞧他握紧竹竿抬了手,活是把那当了长枪使,用力往前一掷,正中山鸡脑后。叫一声,晕了。
众人皆松了口气。黛月弯腰笑得肚子疼,拍掌叫好道:“松冈少爷,好一招‘妙手戳山鸡’呀。”
松冈凛来到七濑遥的房间时,他已回床上半躺着。七濑遥缓缓道:“听说你弄了只鸡来?”
“嗯。这山鸡可不好捉,方才还给跑了一回,好不容易才擒回来的。”
“哦?‘妙手戳山鸡’么?”
松冈凛的脸霎时就红了,躲开他的目光道:“你……你都看见了啊。”
“可蠢了。”七濑遥丝毫不客气。
“喂喂,那究竟是为了谁啊。”
“犯傻就是犯傻。”
“你!!!”
…………
入夜微寒,七濑遥只着了件薄衫走在园子里。小径香暗,七濑遥一路分花拂柳走到了小池塘前,只见水面清圆,疏影横斜,两条锦鲤自荷叶间游出,惊碎了一池月光。
他须臾间便解去衣衫跳进池子里。感受到周身被水包围着,伸手掬起一碰,清澈的水便自指缝间流淌而下。
青莲池中,俊美如仙。
直到黛玉的呼声从上方上来,打破了这段宁静。“公子,风寒还没好呢,您是不要这身子了么?!”
翌日。
“阿嚏!”半卧在床上的七濑遥狠狠打了一个喷嚏。黛月忙递了块帕子过去,又转而对旁边的松冈凛抱怨着,“昨夜公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一个人在池塘里泡着,这不,风寒似乎又重了。”
“我知你性喜水,可也要待身子好了不是?”松冈凛甚是无奈,“看来我还得多待上些时日了。”
七濑遥不咸不淡道:“你若急着要走,现在就可以,不必守着我这个病秧子。”
松冈凛有些不悦,蹙眉道:“我几时说过我急,倒是你像巴不得我趁早离开似的。”
七濑遥不说话,一下缩回被窝里,翻了个身朝向里面,便不搭理人了。
松冈凛见他如此,心中愈发不是滋味。站在这里觉得自作多情的很,一拂衣袖,转身就走。
黛月还不明所以,喃喃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闹起别扭了?”
再过了几天,七濑遥总算痊愈了。
松冈凛走的那天,正是风过柳斜,雨暗千家。马车前七濑遥执了一柄紫骨伞,雨水如珠子一般自伞沿掉落。他看了看松冈凛手中的素伞,道:“我做的那把呢?”
“拿出来用到底张扬了些。而且是你给的……”松冈凛顿了顿,“我自是会好好收着,回去之后,便将它和……那幅画一块儿收藏起来。”
七濑遥一愣:“什么画?”
松冈凛目光闪烁:“……没什么。”
“哦。”
“你保重。”
“你也是。”
马车的轮子溅起水花,渐渐远去隐在一城风雨里。雨势渐渐大了起来,七濑遥站在原地,衣衫有些许淋湿,凉意却是透骨的。
往后的日子一如之前那般平静。忙时去作坊做伞,在园子里绘景练习画技。闲时读一两卷古书,或是伏案沉沉睡去。
那天七濑遥正整理着整理柜里书籍。黛月拿了剪子来,要给房里的盆栽修剪枝叶。七濑遥床头有一盆茉莉,据说有安神的功效,黛月对这种花喜欢的紧,于是把它端来放在此处。此时她一见那花蔫了,诧异出声:“这茉莉都结好了花苞,眼见的就要开花了,怎么就枯萎了呢?”她忙凑上前去,忽而瞧见土里有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伸手拈了一些,叫道:“这里怎会有药渣子?”
七濑遥身子一僵,复又埋头继续整理也不做声。
黛月看着手中的残渣,那会儿她天天亲手为公子煎药,这是什么于她来说再清楚不过。一幕幕浮现眼前,她恍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何公子忽然变得会自己主动喝药,为何他要大晚上的要泡在冰凉的池子里,为何明明只是个风寒却拖了那样久……
她三两步冲到七濑遥面前,急道:“公子,你是不是不想让松冈少爷走掉?!”
“你多心了。我真的只是讨厌喝药。”淡淡的嗓音,如天际流云。
“公子,在我面前你就别逞强了。”黛月眼见的他如此折腾自己,为他深感难过,道:“为什么不告诉松冈少爷呢?为什么不挽留他?”
“好了黛月。”衣袍之下的双手无法遏制地颤抖着,“我与他不过萍水相逢!拿什么留他?难道他能在这里陪上我一辈子?”
黛月无言以对,默默退出去。她看着床头那株将开未开的白茉莉,惋惜的叹了声,将它移到了廊外。深夜之时一场雨疏风骤,次日早晨只余下满地残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