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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寐戏

修缮过的坎柏菲圣殿丝毫看不出残败的痕迹，我身旁的石刻窗花在时间的长河中屹立不倒，每一种色彩都散发着神圣的气息。而现在，就在我的面前，一扇一扇窗户连成一片美丽的海，真是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身后传来脚步声，从疾到缓，此刻也不觉收敛起来。
“你来啦。”
我转过头对着身后显得姗姗来迟的少女如此问候道，但其实只是我到得过早而已。我想要对着她笑出自由随和的感觉，可是周身的庄严气氛压得有些过于沉重了。我只能象征性地在嘴角翘起一个微笑。我是无法忍受这种沉闷压抑的氛围，艾达看起来倒是和这里静谧的气氛很相配。
人家才是名副其实的贵族淑女，你就差远了。我偷偷地对自己说道，不过奇怪地并没有对她生出任何嫉妒的情感，只是觉得，更希望能看见不一样的，充满活力的她。

“没关系的。哦……还好。“
听见对方的问语，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摸上自己的脸颊。但我很快觉得这动作欠妥，于是急急忙忙地将手放下，嘴边的弧度转瞬变成了尴尬。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细语地接话道：”最近有在熬夜……可能是我有些勉强了。“
再次抬起头微笑，不过依旧笑得给人郁郁寡欢的感觉，倒真是把我自己的话落实了。
”对了，我听说这教堂里有专门售卖圣珠手链的地方。不如去看看吧。“
”……走吧。“
昨夜喝得酒导致宿醉的缘故，胃直到现在也有些恶心，更别提自己清晨还喝了些润脸色的白葡萄酒了。完全没有精力跟艾达再多说什么，无力地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就头痛着转身，开始向售卖圣珠手链以及戒指的地方走去。买完再寒暄几句就回家吧。不舒服。

甚至懒得对艾达的好言关心作出任何回应。我现在对我这种状态感到深深的不满。背对着身后的贵族少女，用手碰了碰额头，头还是隐隐作痛；佐拉不着痕迹地扶了扶我，我躲开她的手示意我没事。舔了舔嘴唇，才发觉唇皮已经有些干裂。该死。
一路无神地走着。听见对方的问话，这才强打起精神专注起来。
”很漂亮的圣珠手链。“我拿起一串同款链子仔细打量起来，”细看……很像我之前捡到过的一串。“好像精神因为回忆意外地活跃起来，我感觉好像终于能享受这个上午了。
”那是个秋季的下午吧，奶妈带我去了教堂。说起来，那时候还很小的年纪，什么都不懂自己就跑开去玩了。好奇心很重，听到有人争吵，就跑去在门外偷偷地听。大概是不欢而散，有个姐姐从屋里出来后就跑远了…然后就看见那串手链了……我觉得我捡到的手串应该就是她的……“
”艾达，艾达？“我叫着对面女孩的名字，她却有些恍惚。
明明是我在回忆一件非常遥远的事情，但刚刚还说着话的少女突然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也是……或许正是这样，她才会丢失了那串木质手链。”
“上帝对于他子女的惩罚，教徒们不都这样说吗。”
我笑眯眯地从艾达的贴身女仆手中接过银杯，说了声谢谢，然后就喝了起来。水还剩了大半杯不想再喝了，我把杯子顺手递给站在身旁的佐拉。紧接着又将视线专注在眼前这些玲琅满目的手链上来。我其实看中了一款黑黛宝石相间的手串，但旁边另一款黑白石的好像也不错。
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少女，她好像跟我故事中的主人公一样，更偏向于那些木制手串。朴素的最惹人爱？我想说不。相比之下，我更倾向于那种华丽却又不过于夸张的风格。
我翻了翻我中意的手串，看见贴在后面的标签上带着价格。价格不是问题。
“喜欢哪一个？”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于是转移注意力向艾达问道。

”是嘛。“
我心不在焉地接受了对方的赞美。将手串拿在手中，大拇指随意地在宝石的磨砂面上抹来抹去。突然就又想起来那种木质链子的光滑手感，心里开始不断地回响着那天下午所听到的，惊世骇俗的话语
——-如果神是万能慈爱的，为什么还会有地狱？
-如果神是万能慈爱的，为什么还有人死去，为什么还有人经受病痛的折磨？
-我不相信他，先生……
这些惊心动魄的话语像是烙印一样，在我的童年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每一句都好像在质问，但分明不过是一个虔诚教徒发出的合理疑问罢了。往昔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那些值得铭记的话都还在，它们还安静地闷在我的记忆力不肯出来。
我突然有些鄙视自己的懦弱。
那个孩子明明那么的在理，为什么最后被驳回且失去了心爱的物什？
“要说什么让我特别欣赏的，大概就是那个丢了手串的女孩吧。她那么敢于反抗，不甘于只是念读着前人记录的美好事情……现在想起来，真是了不起的人啊。那几句话，让小时候的我惊诧极了，我那时候可是个怯懦的性格！或许她才是给予我反抗力量的人，即使只是那么一个虚幻的影子，连照面也没打过。“
“可惜那串手链被我的奶妈丢弃了。”我作了一个平淡的收尾。

”哦天哪我不明白，艾达！”
“究竟是怎样的情绪才能让你对一个年少的孩子抱有这样的成见！她只是个孩子，试问有多少孩子能够逃离固化思想的控制！你难道不觉得她很值得鼓励吗？我甚至不敢想象，她长大了之后，会是怎样的勇敢自由！”
“你竟然这样地讨厌她——甚至都不曾听过她说过的那些激扬文字！”
我对艾达无礼的评价感到深深的愤怒，一股无名之火从心底窜上来一直烧到眼里。这就像是你的信仰却被人随意亵渎一样，让人真的是无法忍受。我的双手又开始颤抖起来，不过这次是满怀怒气的，我让佐拉付了钱：我实在不想让别人看见我颤抖的双手，这无法抑制的颤抖，泄露了太多我内心的秘密。
我粗暴地将手串套到手腕上，自己把自己弄得生痛，红了。疼。黑白相间的宝石此刻多像我和艾达，如此地靠近，仿佛黑色浅了就是白色，白色深了就是黑色。伦敦的昼夜不就是这样黑白分明的吗。然而她都说了些什么啊？说她如何不赞成我的看法？如何地觉得我所信仰的东西，那些痛苦的日日夜夜，支撑着我不放弃的信仰，只是幼稚？
我的心情突然急转直下，我意识到这个少女是如何的不理解我，又如何抨击我的信仰——我的知己，我自认为的知己，她不理解我。
“你真该好好想想自己说的话是多么过分。”
沉默良久，我这样说道。

……
一片混乱。她真不该说最后那几句话的。现在我正在想象着，该如何把六七岁孩子的幻影，和现在真真实实的艾达·维斯特维克重叠起来。耳畔回响着她儿时的话，她现在的话，她激励我的话，她触动我的话，她困扰我的话。她真的就不应该说最后那几句话。那让我非常沮丧。
马车显得晃晃悠悠的，像是在经历什么坎坷的路段。我就突然地开始担忧起我的未来。艾达可以在七岁反抗十七岁顺从，那我十五岁反抗，算什么。究竟算什么！难道我们的，我的未来就只能是黑暗的，顺从的，丝毫没有抗拒的监牢吗！从心底涌上来的悲怆让我难受得想吐，胃在马车颠簸和心情波动的双重重压之下又难受起来。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手串，不知道该向谁倾诉，又觉得没什么可倾诉的。
人人都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是，我也是。
佐拉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精巧的盒子递给我。我打开，里面静静地卧着一个圣珠手链——和我的一模一样的。我这才想起来，我这才慢慢地回想起来，是我让佐拉去买这串手链的。我要，把它送给斯蒂。
我要，把它送给斯蒂。像是被什么提醒了一样， 我再次坚定起来。
对不起亲爱的艾达，我没有时间为了你我而悲伤了。我还有我的希望和阳光。
说起阳光啊，我这才发现今天的阳光异常明亮，仿佛正在努力着照亮伦敦每一方阴暗的角落，告诉着所有人：黑暗终会被驱散，而神圣的光明终会降临。
也许很多年之后我也会退缩。或许是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口齿模糊；也可能是略带皱纹，步伐沉重，言语啰嗦。但现在，我还没有找到让我退缩的理由，那就让我自己去探寻，哪怕结局是悲伤的也没有关系。我仅仅是无法命令自己放弃一段还未启程的旅行。而现在，我在路上，一条未知的、崭新的道路。
谢谢。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