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从打了春天渐渐的暖和起来开始,田间地头坊间屋门也就不觉多了些闲人,各自拿着些琐碎的闲事聊天扯皮,打发着一日长似一日的闲日头。
本就是每日都有新话题的,可奇怪的是今日他们都炸了锅似的,都在议论着一件事。
方家老爷虽然一直是个爱说爱笑的,可是却鲜少听说他有什么至交好友,又往家里领什么人做客,可清明头上却听说不仅来了个客,还在方家一住下就不走了。而且据方家的下人说,那个客人就是前阵子总在侠义榜旁边转来转去、还出手劫了村头戏班子的当家花旦的那个穿黑衣服的煞星。
他们在此拿方家的家事说笑的热闹,但方家却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大夫早说了方夫人的病是只能拖着好不了的了,可前几日忽然却来了精神。这粗看来原是好事,但方家诸人心知肚明,这大概是回光返照,真正的拖都拖不下去了。
南地讲究谷雨时节煮谷雨茶,清心明目,开郁散浊。方兰生想着既然月言已然是命不久矣,自己还是让她过的开心随意才好,于是强压住心中苦楚,亲自煮了一壶茶与两三样点心,送到妻子的房中去。
孙月言难得近来精神好,除了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仍是显得无比惨白以外,看上去却与已然病愈没什么区别。她此时正倚着窗子在绣着什么,见他进来微笑了一下,让丫环扶着坐起身,扶着他的衣袖引他在床边坐下,柔声道:“夫君今日怎么在家。我听说你有朋友来了,听他们形容好像还是你以前提过的、年轻时一起闯江湖的朋友。既然是好友来访,怎么却不陪陪,反而来我这里躲着。”
方兰生垂着眼分出两杯茶,递给妻子了一杯,摇摇头冷声道:“他不必我陪。”孙月言觉得他神色不对,忍不住问了一声:“怎么了,久别重逢该是喜事,你怎么反而愁容满面?”方兰生摇摇头,愈发的心烦意乱:“别提了,总是一笔糊涂账。”
慢慢的啜了一口热茶,孙月言幽幽叹了口气:“你既然不说,我也不必再问。只是我也隐约猜到了你这样反常的原因。”她抬头看了方兰生一眼,眸中从阴沉沉的死气之外竟然透露出一抹狡黠的笑意,“夫君这些年来一直对月言很好,在生意上也没出过什么错误,按理说我一个妇道人家不该多话。可是既然有常言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说不得要多话一句。”
方兰生同她成婚数年,一直相敬如宾,此时听到她这么说,忙点点头道:“你尽量说,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由于常年卧病体弱,孙月言的脸色一直显得苍白而缺乏颜色,此时在从窗纱透过的和煦阳光的照耀下却显得莹白如玉颇为动人,但看在方兰生的眼中却不觉喜欢只觉得伤怀。
此时她美丽一分,就是在提醒自己她离死亡更近了一步。当初选择留在琴川,除了对不能预料的传说中的江湖的厌倦和二姐临终前对自己的期盼以外,更多地还是不想辜负贺文君对他的两世深情,想要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沁儿甚至都没有长大,她肚子里的二人第二个孩子还没有盼到出生,她就到了如今的这般情况……
想到这些方兰生的心情极为晦暗,连月言对自己说了什么也未曾过度挂心,只是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只模模糊糊的听见什么“天意如此挣扎也是无用”,“顺从自己的心意”之类的。
自己的心意……方兰生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袖子沉沉的笑出声,然后又轻轻的摇了摇头。即使当日全无家累身在江湖,他也不敢就此同对方表白心迹,更何况如今自己已经时近而立妻女双全的,对方却又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让他如何顺从自己的心意,又如何确定自己现在真正的心意到底是什么。他想到这里心下惨然,脸色居然比命悬一线的孙月言还要更灰败怕人:“再说吧。月言,我有点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他看上去的确比刚进来的时候还要更糟糕。孙月言虽然仍旧有些不放心,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点点头,目送着他出去了。
站在廊下远远看着院里院外刚变绿的柳枝和其他花木,方兰生的心中一片茫然。
数千个日夜,他一直都认为那个人已经死了,独自感慨着伤心着怀念着,看见雁迹看见春梅看见城外的侠义榜,甚至就连低低头看到自己腕上那串从小戴到大的佛珠,都会想到那个人。虽然遗憾,虽然不甘,虽然有太多的伤怀怨恨,不过总觉得既然人都已经没了,横竖已经没了指望,日子也就不那么难过。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个人竟然还能有活着回来的一日。而且还是这样光明正大的站在他的面前,甚至赖在他家中不走。
他昏沉沉的想着,听到有脚步声渐渐的逼近,抬眼看去,来的就是那个让自己苦恼了这么久的人。
“你究竟……为何回来……”方兰生直着眼睛,伸着一只手够着不远处的对方,神色凄惶茫然,如在梦中魔障。
百里屠苏也不免被他这个样子吓到了,怔了一下以后才摇摇头,握住了对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怀里,顺势走进了几步站在紧挨着对方的地方,沉声道:“我不知道。或者说,我本来并不知道。可是如今,我越来越能确定。……我为你而来。”
从没有听过木头脸跟自己这样讲话,方兰生的眉峰慢慢蹙起来,可是语气反而没有方才那么不安,带上了几分动摇:“我……你……”
方兰生一直都是能说会道的,没想到居然也能有这样的时候。百里屠苏想着,忍不住拍了拍尽管这些日子已经长高了不少,却依旧比自己低一些的人。方兰生把自己手心里揪着的那一点布料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像是在犹豫着什么,被百里屠苏强势的按在自己的怀里。
难得的,方兰生没有挣扎。或许是已经呆了,或许是留恋这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情。然而就在百里屠苏为重逢以来方兰生头一次对自己表现出的善意而欣慰的时候,屋中侍候的侍女忽然惊慌地跑了出来:“老爷!老爷不好了!夫人她没气了!”
刚才还乖乖的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就像忽然被叫醒了一样毫不留恋的推开自己跑入了他背后的门。百里屠苏怅然的举着手,却拉不住对方甚至一片衣角,最后也只能是揪着自己胸口方才被对方攥过的地方,低下头,似乎在怀念那一点正在逐渐消退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