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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LVISTA★郁闷有理】转载文《手心里的阳光》作者黄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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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从2楼开始
回帖是美


1楼2007-10-14 13:10回复
    一、 顺着针管上天堂


      外婆真的走了,在那个冰天雪地的上午,没有留下离去的足迹。


      外婆说过,真正的足迹只留在心里。


      今年冬天的雪,来得格外迟些。


      天已经暖和得直想脱毛衣了。路边的树枝上爬满了嫩黄嫩黄的小芽,探出头来试天气。小草像一个爱染发的新潮儿,冬天染黄发,天稍转暖,又忙着染起绿发来了。


      雪就在这个时候,漫天漫地飘舞起来,像关了一冬的白色蝴蝶,从笼子里一骨脑儿放了出来。


      蝴蝶落在手心里,冰凉凉的,站在睫毛上,轻悄悄的……


      我张开双臂,奔跑,像要把所有的蝴蝶都揽进怀里。它们吓得到处乱飞,我追呀追呀,最后自己也飞了起来。


      “外婆,下雪了!下雪了!”


      我一头撞进屋里,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夸张地用手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想以此引起外婆的注意。


      没有动静。我停止拍打,侧耳听了听,决定换一个话题:“我饿了,我都快饿死了!”


      外婆最怕我喊饿,她一定会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别急,这就好,就好!”


      没有声音。我愣了一下,两步跨进厨房,这才发现厨房里空无一人,锅台上冷火清烟。


      “外婆,外婆!”我返回客厅,边喊边推开另外几个房门,都没有外婆的影子。


      这时,我看见餐桌上有半块面包。我赌气地抓起来,咬了一口,又硬又冷,难吃死了。越难吃我越高兴,我眼睛一刻不停地四处瞟着,得意洋洋地说:“你不做饭,我就吃这冷面包,让你瞧瞧,就等着我叫肚子疼吧!”


      大门在我背后突然响了一下,我没有回头看,故意把面包举得高高的,说:“我就知道你没有走远,我……”


      我听到脚步声不对劲,转过头一看,天啦,不是外婆,是该死的张兰逸。


      我差点没被面包噎死,两眼直直地盯着她,仿佛她是个天外来客。其实她就是我的邻居兼同桌,我们从小就穿一条裤子,共一个鼻孔,美中不足的是我们总在互相取笑中度日。她如果说我是爬行动物,我决不会让她站着走路。她如果笑我体重上升,我一定会建议她去用曲美。总之,我们是针尖对麦芒,犀牛对大象,谁也不会让谁好过,谁缺了谁也不好过。


      我把剩下的一小块面包放回餐桌,一边抹着嘴角的碴子,一边嘟囔着:“本人正在偷嘴,你不准偷看!”


      要在往常,她一定会笑我霸道,说我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可现在,她却板着脸,焦急地说:“你外婆病了,在医院。”


      我上前用抹过面包碴的手抹了一把她的脸,说:“乌鸦,大年刚过完,新学期刚开始,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你瞧你那样儿,骗人也得有点水平,要不要我教你……”


      她没恼,也没再理我,转身到她家门口推自行车。我就倚在门框上,坏笑着看她表演。别看她现在一本正经的,不出五秒钟,她一定会露馅的。


      她见我没动静,就说:“走呀,我爸妈都在医院守着呢!”说完,她就一甩腿跨上了自行车。


      我见她动真格的,连忙追上去跳上后座,拦腰抱住她,说:“你没骗我?你真的没骗我?你要敢骗我,我勒死你!”


      她没有作声,只顾用劲蹬着车子。四周一片死寂,那条锈迹斑斑的链条趁机乱喊乱叫,我怀疑全镇的人都能听到。


      我的心突然一空,浑身的精神像被链条拖走了,虚弱无力。我瞪大眼睛仰望着天空,天空随着车子的颠簸也摇晃起来,蝴蝶在摇晃的天空中飞舞得更加无法无天了。有一只不小心撞进了我的眼睛,我赶紧闭上,过了一会儿,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两条温热的虫顺着眼角往下爬。


    2楼2007-10-14 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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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推开窗户,在窗台上抓起一把雪,捏成雪团,向两只疯闹的麻雀扔去。没打中,但它们受到了惊吓,停止打闹,定定地看着我,可爱得像两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我嫉妒你们,懂吗?哇呀哇!”我用手向两边拉住自己的耳朵,冲它们做鬼脸。


        它们果然被吓着了,同时向后跳了两步,一扇翅膀,扑愣愣飞没影了。


        望着洁净的天空,我的脑袋开始出现一大块空白,发呆。


        “桐,是你吗?”外婆突然在身后叫我。


        我一惊,猛地回过头来。外婆已经睁开了眼睛,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冲我笑呢。


        我俯过身去,望着外婆满脸的皱纹,又是心痛又是惊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泪就涌了出来。


        外婆想抬手为我擦眼泪,可胳膊没抬动。我连忙自己擦掉眼泪,笑着说:“你可醒了,这一觉睡得好长哟。你看外面的雪,下第一片雪花的时候,我就在开始叫你,雪都积了这么厚了,你要再不醒来,我……我就……”说着说着,我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外婆的眼角也渗出了泪水,我边哭边为她轻轻擦拭。


        门被推开了,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二话没说,先过去把窗户关上了,然后才转过头来对我说:“别让她太激动,她还很虚弱,要静养。”


        我连忙用衣袖擦干自己的眼泪,使劲地点点头,准备接受医生更多的建议。


        医生没正眼看我,他注视着输液瓶,皱着眉头,仿佛在沉思。针管里的液体滴得很正常,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皱眉头的。


        沉默了一会儿,医生突然对我说:“你跟我来一下。”说完就径直出了门。


        我向外婆笑了一下,就朝门外走去。外婆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下,没发出声。


        我一直跟到医生办公室,医生才开口问:“病人家属呢?”


        “我就是。”


        “我是说成年人。除了你,还有谁?”


        “她有个女儿,在兰亭市,回不来。”


        “兰亭市的人总是那么忙。你是她什么人?”


        “她是我外婆。”


        医生可能不太习惯我回答问题的方式,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然后,他拿出一个化验单,低着头盯着单子,说:“结果出来了,是肝癌,晚期。”说完,他仍然低着头不看我。


        “你骗人!” 我突然站起来,吞了一口吐沫,顿了一下,说,“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医生好像被我的话刺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盯着我,说:“孩子,我也希望我是在骗你,可是,我是医生……”


        我一把抢过化验单,左看右看,什么也看不懂,急得眼泪都滚了出来,带着哭腔说:“这都是写的什么呀?我怎么一点也看不懂呢?”


        “你现在应该镇定一些,尽量不让病人知道……”


        “外婆!”我愤怒地更正他。


        “对,别让外婆知道。她的生命已经不多了,你要陪伴她平静地度过。她一旦知道自己的病情,可能会更糟,你懂吗?”


        “我懂!”


        “好孩子,赶紧把眼泪擦干,去吧。”


        我穿着校服,正好有个上衣口袋,我就把化验单小心翼翼地装进去,站在门口整理了半天心情,尽量让自己达到若无其事,才进去见外婆。


        外婆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她可以开口说话了。她第一句话就是:“你又哭了?”


        我摇摇头,差点把眼泪甩出来,连忙挤出笑容,说:“没,没有。医生说钱的事儿,我让张叔叔先付上,再打电话让妈妈汇款,一下就搞定了!”


        外婆用那只没打针的手轻拍了一下床沿,示意我过去坐下。我绕过去,侧身坐下,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她一定有很重要的话要说,每次她要对我说重要的话时,都是让我先坐下。


      4楼2007-10-14 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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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怜爱,轻叹了一口气,说:“真舍不得你呀!但我清楚自己的身体,这是上天的旨意,你该到兰亭市去了,回到你父母身边。”


          “不,我不去!”我一把握住外婆的手,“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是疼我爱我的,我要和你在一起。”


          “傻桐,我不能陪你一辈子呀!”


          “但我能陪你一辈子。”


          外婆笑了,很微弱,但看得出她很开心。她喘息了一阵,说:“我这辈子还没喝过你熬的鸡汤……”说着,她有点喘不过气来了。


          我连忙示意她不说话,对她笑了笑,说:“好,你等着,我这就回家给你熬鸡汤。”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向家里赶,路上碰到好几波男生在打雪仗。他们打雪仗极其野蛮,雪团打在身上就跟石头似的。平常我从不跟他们较量,今天却很想参与。我试着向他们投了一个雪团,他们都愣了,停止交战,怪怪地看着我。我觉得很尴尬,幸亏有个男生大叫一声:“快走,迟到了!”他们野鸭一般跑远了。


          赶到家门口,我试着推了推兰逸的家门,都不在。我就回屋开始熬鸡汤。


          平常都是外婆做给我吃,今天我第一次动手,还真有点手忙脚乱呢。好歹是煮熟了,我小心翼翼地盛了满满一保温瓶,盖上瓶盖,闻着满屋的香气,心里也装满了清香。


          兰逸的自行车就放在门外,没有上锁。我本来想骑车,又怕路滑,不安全,摔了人,事小,摔了鸡汤可就不得了了。最后我还是决定步行。


          冷冷的太阳露出了头,雪都不怕它,照样活得好好的。我一路紧赶,气喘吁吁,到医院的时候,背后开始渗汗了。


          走廊还是那么长,浓浓的药水味里面渗进了一丝鸡汤的清香。我兴冲冲地向病房走去,可还没到,老远就看到护士在那里忙进忙出。我心里一紧,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医生正忙着给外婆插氧气管,打强心针。外婆双眼紧闭,输液针头掉到一边,床单上还有一滩血,是从手腕处流出来的。心跳监测仪上,光波的跳动已经快成一条直线了。


          我愣在门边,身体硬得像根木桩,心里软得血都盛不住了。手一松,嘭咚一声,保温瓶砸到了地板上,瓶盖有点松动,鸡汤涌流出来,开始向四周漫延,一直流到我的脚边,被厚重的旅游鞋挡住去路……


          一阵忙活之后,显示屏上的光波还是成了一条直线。医生停止抢救,看了身边的护士一眼,说:“记录,死亡时间,2003年2 月20日上午,”他抬腕看了看表,“10点35分。”


          几名护士都离开了,医生也想走。我突然上前拦住他,说:“你不能丢下她不管,她是我外婆,你知道吗?你一定要救活她!”


          “是她自己抽掉了针管,我已经尽了全力,没有办法了。”说完,他想绕开我,离开。


          我一把抓住他,将他使劲向后一推,然后,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他磕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求你了!求求你!”


          “快起来!你这是干什么?”医生连忙将我扶起来,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的额头生疼,但我的心更痛。我痛苦地闭上眼睛,痉挛般地摇着头。


          “你坐着别动,我去叫人来,啊——”医生说完,松开我,逃也似地出了门。


          房里只剩下我和外婆,我这才真正注意外婆的脸。我惊奇地发现,她的脸上挂着一丝微笑,我心里叫了一声:“外婆,你还在,你没离开我!”


          我激动起来,眼睛四处寻找,最后停留在地板上,保温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猛扑过去,抱起来打开瓶盖。里面的汤已经流光了,只剩下几块鸡肉。我伸出右手食指,在瓶口抹了一点汤汁,放下瓶子,将手伸到外婆嘴边。


        5楼2007-10-14 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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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面包塞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不安地看着外婆,她最怕我吃冷食的。还好,她没有生气,她一定知道我的用意。


            “嘭”地一声,我身后的大门开了,一瞬间,我下意识地以为是外婆回来了,连忙捂住嘴。等我转过身来,才看见是兰逸。


            “我们走吧,怕误了火车。”她没有笑我偷嘴。


            我提起桌上的匣子,可是,我迈不动步。外婆正看着我,嘴角有微微的笑——你虽然一直在赶我走,但我知道你是最舍不得我走的。今天我真的要走了,外婆,你会心痛吗?


            兰逸走过来,帮我轻轻擦掉嘴边的面包屑,接过我手中的匣子,说:“走吧,我会帮你照看这个家的。”


            我想哭,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我终于体味到一种比哭更痛苦的滋味。


            哭不出来,我只有用干涩的嗓子说:“兰逸,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


            兰逸笑了一下,很苦的那种笑,然后,她想用一句玩笑来冲淡气氛:“小心别忘了自己就行!”玩笑没有达到效果,她的眼圈红了,就连忙转身向门外走去。


            还是那辆破得可爱的自行车,她把匣子放在自行车前面的篓子里,把我和背包放在后座上,然后,吱吱咯咯地向火车站摇晃而去。


            天连续放晴,地上的积雪都已经化作水渗进了地下,只有树枝上和草地里残存着一些白色,它们存活得那么辛苦,也是为了抓住最后一缕欢乐吗?相比之下,雪的快乐是那么短暂,就在我痛苦得天昏地暗的几天里,它们的快乐也享受殆尽了。


            一路无话,到了站台上,还是无话。其实心里装满了话,因为时间太短,哪个话匣打开都怕收不住闸,所以干脆都封存着不动。我们时而望着对方,时而又将目光投向行人,我们都害怕分手,却似乎又盼着快点分手。


            憋了半天,我突然想起有句话必须交待,就说:“你每天晚上去陪我外婆说说话,好吗?我小的时候,她就喜欢和我说话,晚上不和我说点什么,她就睡不着觉。”


            兰逸惊讶地看着我,一瞬间,目光又变得柔和,她使劲点点头。


            又是一段难熬的沉默。


            终于,列车员开始催我上车了。我使劲拥抱了兰逸一下,就转身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卧铺之后,就靠窗边坐下。


            兰逸在下面望着我,我把右手伸开,五个指尖贴在玻璃上。她也把五指和我对着贴在玻璃上。我们看得见对方,却无法触摸到对方,因为中间隔着一层透明的膜。我真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好好摸一次她的脸,她的手……


            “呜——”火车发出了长鸣,车身猛地晃动了一下,然后,车站的柱子开始向后退。兰逸也在向后退,我心头掠过一丝惊恐,希望她能跟着往前跑,一直跑。可是,她一步也没有跑,她愣愣地站在原地,猛地蹲下身子,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一声嚎叫:“雨桐——”


            我一下弹了起来,快步向车门冲去。我拉了拉车门,锁得紧紧的。我拼命用脚踢着门,大声喊叫着:“让我下车!我要下车!”


            列车员从后面抱住我,她的劲很大,不由分说地将我拖进她的值班室,反手将门关上。


            我满脸的泪水,愤恨地盯着她。她也因为用力过猛,大口喘着粗气,眼中也有几分凶。


            “让别人看笑话,是不是?这么大个人了,醒醒吧!”她并无恶意,像老师教训学生的口气。


            “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我什么不懂?见多了,真是的!”她气呼呼的。


            我不想跟她说,就闭上嘴巴。


            沉默了一会儿,她递过一张餐巾纸。我把脸擦了一下,说声谢,起身就准备走,手刚触到门把,就听她在我身后说话。


          7楼2007-10-14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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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分手时也是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发誓要同甘共苦。现在她在兰亭市,发达了,据说她的资产足够买下我们这座小镇。可她再风光,与我其实毫无关系。这种感情在你看来是真实的,在我眼里却是一场梦。道理很简单,你还生活在梦中。”


              对于她的一番话,我不知该如何评价,犹豫了一下,就一言不发地开门回自己的铺位去了。


              车上的人都戴着口罩,一个个像神秘人物。我知道他们在躲避非典,但我没有,我不太在意。


              我是上铺,高高在上,很好,我一爬上去,就像进入了一个独立的王国。我探出头看窗外,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面长着成片成片的麦子,麦子的头顶有残存的雪,东一块西一块,斑斑点点。


              车身摇摇晃晃,眼睛也渐渐变得迷迷糊糊,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兰逸,她的脸就在窗玻璃上,像有一层雾隔着,模模糊糊。我使劲眨一下眼睛,想看得真切一些——什么也没有了。


              天黑了,窗外没有风景可看。我收回视线,盖上被子,准备好好睡一觉,让自己浆糊一样的头脑清醒一下,沉淀一下。


              外婆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我身边的,真的,我不骗你。


              她和我并排躺着,我能清楚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


              她用手轻轻捋了一下我额头的头发,望着我只笑,不说话,两颗门牙空空的。


              我悲喜交加,将头埋在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生怕她从我手里滑走。突然,我感觉到她的手腕湿湿的,抓起来一看,都是血。


              我吃惊又心疼地说:“你的针眼还在流血!”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将手抽走,藏到被子里,说:“你害怕就别看,你从小就怕血。其实血是最宝贵的东西,人就是靠它维持着心灵。我跟你妈妈,你妈妈跟你,就是因为有了一脉相承的血缘,才会心灵相通。”


              “心灵相通?”我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舌头顶了顶两颗门牙的空洞,说:“你从小就不在你妈妈身边,而现在又要千里迢迢去投奔她,为什么?不就是你身体里流着她的血吗?”


              我不想听她谈论妈妈,就把话叉开,说:“你猜我带了什么?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嘿嘿!”


              “小提琴,对不对?”


              我吃了一惊,撒娇地撅着嘴说:“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你是不是偷看了?”


              她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波浪一样荡漾着:“我可不会做那种犯规的事,从你上小学开始,我就说过,你是小大人了,你不同意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那倒是,我都差点忘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神秘地说:“这里,听见的。你打开匣子拉了两下弦,对不对?不成调,但我已经听出了你的心事。”


              “哇,你真的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哟!我有个问题,你今天必须回答我。”


              她微笑着,是默许了。


              “你是音乐教师,而且小提琴是你的专业,你为什么不肯教我?我从小就很想学,可一提起来,你就会对我发火,为什么?”


              “答案不在我这儿,在你妈妈身上。”


              我不明白,正想追问,就有人拍我的脚。我抬头一看,是列车员。


              她挂在竖梯上,探头对我说:“你一直在说梦话,不要紧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看自己身边,竟然是空的。


              “要我帮忙吗?”列车员见我神色怪怪的,就问我。


              我连忙摇摇头。她又轻拍了我一下,就下了竖梯,向车厢顶头走去。


              我小心翼翼地揭开被子,想看看有没有血迹,外婆手腕上那么多血,一定会留下一些。可是,什么也没有。真的是梦吗?我不信!我的感觉是那么真实!


            8楼2007-10-14 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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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站口,人就宽松了。妈妈正在那里焦急地张望,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可她似乎并没有认出我,只到我走到她面前,她才从远处收回视线,惊讶地看着我。没错,她的眼中除了惊讶,找不出喜悦的成分。


                十几年来,我们都不在一起生活,我对她并没有温柔的期待。记得她偶尔回老家的时候,我总是躲着她。不管外婆怎么说服我,我就是对她好不起来。当然,她也没时间来哄我,总是来去匆匆。


                没有喜极而泣的表演,没有热烈拥抱的场面,我想努力叫她一声,可嘴巴动了半天,音没发出来。


                她似乎对我也没什么期待,只淡淡地说了声“走吧”,我们就并肩向外走去。


                “背包给我吧。”走了一会儿,她说。她用的是普通话。


                “不用。”我回答很坚决,用的是古柳藤话。


                又走了一会儿,她又用普通话说:“匣子给我吧。”


                “不用。”我还是用的古柳藤话。


                她没再说什么,步子越走越快。我以为她要把我领到公共汽车站,谁知竟走进了一个停车场,她自己一按手中的遥控,“嘀”的一声打开了一辆轿车。那是一辆黑色的富康,武汉产的,算不上高档,但在我看来,已经很气派了。


                我拉开后排车门,将行李放进去,人也跟着挤了进去。


                她从驾驶室里侧过头问:“为什么不坐前排?”


                为什么?我没细想过,但不回答是不礼貌的,于是,我就说:“后排更宽敞一些。”


                “是不是有人打你了?”她从座位边的纸盒里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我。


                “没有呀。”我没有伸手接。


                “你的脸肿了,还有泥。”


                我快速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的自己,可不,右边脸上脏兮兮的,汗和泥裹在一起。于是我接过面巾纸,轻轻擦了一下脸。不能用劲,好痛。


                “你穿多了,这里不比古柳藤。”她仍然侧着头,没有开车的意思。


                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把厚毛衣脱了下来。里面是一件带花边的内衣,外婆去年送我的生日礼物。我见她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看,就连忙将外衣套上了。


                “里面的比外面的漂亮多了。”她感觉到自己有点失态,连忙找话叉开。


                “这是校服,我很喜欢,外婆说像张牛皮……”突然提到了外婆,我心里一紧,连忙将话打住。


                我以为她现在该问关于外婆的事了,可她没有,她连忙坐直身子,启动车,向外驶去。我看得出她在有意回避。


                一拐弯,车就上了主街。兰亭市的街头阳光刺眼,人潮涌动,楼群高大华丽,招牌鲜艳夺目,最让我吃惊的是,街道两边宽敞洁净,绿树成荫,繁花似锦,像一座没完没了的公园。


                我还是很小的时候到过兰亭市,稍懂事之后,我就再也不肯来了。几乎每个假期,外婆都会做我的思想工作,动员我到兰亭市。可是,任她磨破嘴皮,我就是不肯动身……


                妈妈没有直接开车回家,而是来到一个茶楼,点了一桌广式小吃。我一个都叫不出名,但不管它们姓甚名谁,我都毫不客气地统吃掉。


                妈妈显然已经吃过早饭,她坐在旁边没动筷子,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吃。


                说来惭愧,我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在吃上毫不留情。一阵风卷残云,小笼小碟都见了底。我打了个饱嗝,刚想用衣袖擦嘴,妈妈及时递过来一张餐巾纸。


                我愣了一下,脸一阵发烧,接过餐巾纸,尽量斯文地擦着嘴。


                “可以了吗?”她问得很客气。


                我点点头,说:“可以管到晚上去了。”


                我以为我这话很幽默,可她一点笑意都没有,脸绷得像块木板。


              10楼2007-10-14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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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墙角的空调机是海尔的,银灰色的身子,很高贵的样子。我相信,只要它一开口,整个房间就在它的掌控之中。而我的外婆一生都没享受过空调,每次我吵着要买,她都会用人与自然的道理来说服我,最后我只好跟着她扇电扇。


                  我不知道外婆看到这里的一切,会有什么感想。我猜测,她会和我一样,认为这一切很奢侈,不属于自己。越是高贵的东西,我越不把它放在眼里,这就是我的性格。外婆早就给我下过结论,说我除了属牛,还有点古怪,倒行逆施。她末了还会说,这一切都是从她开始的。我现在突然想,外婆是起点,我是终点,那么,中间是不是包括妈妈呢?


                  我在沙发上随便歪了一会儿,睁着眼睛毫无意义地到处扫描,突然,我看见靠墙的装饰柜里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三人合影。


                  我一挺身站了起来,走过去抓起相框。大约有《读者》杂志那么大,里面装着爸爸妈妈和妹妹,他们都很开心地笑着,真是温馨。我试想着,如果我在,他们会把我放在哪个位置,我想像不出来,那个相框中似乎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


                  我细细地端详着妈妈,我还是生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长时间地和她对视,她一直微笑着,笑得我的心都快碎了。我突然发现,我和妈妈其实长得惊人的相似,鹅蛋脸,高鼻梁,大眼睛。相比之下,妹妹似乎和妈妈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圆脸,眼睛有点眯,鼻子也平平……


                  突然,有人敲门。我连忙放下相框,过去开门。


                  是一位陌生的阿姨,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我犹豫了一下,用很生硬的普通话问:“你找谁?”


                  “你是雨桐吧?我是钟点工,你妈妈让我来帮你做饭,洗衣服。”


                  “你是什么?”我没听明白。


                  “噢,你就叫我陈阿姨吧。”说着,她就进门,换鞋,卷起衣袖,直奔厨房。


                  我关了门,慢慢地走到厨房门口,问:“要我帮忙吗?我都会做。”


                  她一边麻利地洗菜,一边说:“不用,你刚从内地过来吧?”


                  “你怎么知道?”


                  “凭感觉,你身上还有一股很浓的内地气息,我很喜欢。”


                  “你不喜欢兰亭市?”


                  “谈不上,生活嘛,总是一言难尽。人就像一颗种子,落到哪,就在哪生根。”陈阿姨说得很有哲理,她突然话一转弯,问,“你是她家什么人?”


                  我一愣,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随便问问,没事你先出去休息一下,一会儿就好。”


                  我没再说什么,到客厅坐了一会儿,饭果然就端上了桌子,变魔术似的。


                  我肚子不饿,但还是端着碗慢慢地吃。我以为陈阿姨会和我一起吃,谁知她解下围裙,又钻进卫生间洗我换下的衣服。


                  我走过去说:“一起吃饭吧,衣服我会洗,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双手粘满了泡沫,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笑着说:“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这衣服,你如果不让我洗,就是炒我的鱿鱼。”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一个人坐下,慢慢吃。


                  她把衣服洗完,晾出去,我正好吃完饭。她又收拾碗筷,到厨房叮当一通忙活。我根本无法插手,只能像个大小姐,在一旁坐着。


                  送走了陈阿姨,我感觉困了,回到房间,一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阵门铃声把我惊醒,我睁开眼睛,天已经黑了。也许是妈妈回来了,我连忙跑过去开门。站在门口的是个男孩,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身子。我吓了一跳,问:“你找谁?”


                  “我是送外买的,给。”说着,他递给我一个手提袋子。


                12楼2007-10-14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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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两个方便盒子,就奇怪地问:“可是我没有要呀。”


                    “有人要的,钱已经付过了。”男孩说着,就快速离开了。


                    我进屋,打开盒子一看,一盒饭一盒菜,一定是妈妈帮我定的。我一点味口也没有,吃了两口,就放下了。


                    电话突然响了,我跑过去接,是妈妈。


                    “雨桐,我们有点事,很晚才能回来,你先睡吧。”


                    我们?我们是谁?全家人吗?会有什么事?


                    屋里很静,我百无聊赖,只有打开电视。节目五花八门,我胡乱翻着台,一个也看不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桐子,该关电视了。”


                    我一惊,四处张望,没有任何人。我连忙按掉电视,静下来,想听到声音,可是没有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刚才是外婆在叫我,她每次都是这样叫我,她甚至会拿着手表坐在我旁边,不让我超过半个小时。


                    我回到房间,搭着板凳摸到柜子顶上的匣子,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手。还是早点睡吧,也许外婆会到我梦里来。


                    迷迷糊糊地,我果然又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我以为是外婆,连忙睁开眼睛竖起耳朵,发现那声音是从另外一个房间传出来的。


                    借着窗口的月光,我看了看表,已经是半夜一点多钟了。我侧耳倾听,妈妈在轻声抽泣,一个男声在小声安慰她:“没事的,肯定没事的……”


                    我的心缩成一团,又不敢动弹,只能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渐渐地,声音消失了,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它已经远远超出了外婆的去世。


                    昏昏沉沉地捱到了天微亮,我刚有点睡意,就见一个人走进我的房间。我坐起来,看见爸爸站在我床前,他脸上有笑,但,是挤出来的。


                    我轻轻喊了声:“爸爸!”


                    “来了就好!”他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早点起来,我们一起出去。”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


                    我起来洗漱完毕,妈妈已经为我们一人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我们三人埋头吃着,谁也不说话,气氛很沉闷。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妹妹呢?”


                    妈妈和爸爸互相望着,好像这是一个什么难题,最后还是爸爸开口:“她病了,在医院,我们今天就是去看她。”


                    妈妈很快埋下头,继续吃着。我知道我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


                    这次是爸爸开车。我照旧钻进后排。妈妈拉开前门,刚准备上车,犹豫了一下,又关上车门,跟着我钻进了后排。


                    车高速行驶,一直跑到郊外,在一座医院门口停下。他们都坐在车里不动,我也不敢再问什么,只能和他们一样,稳稳地坐着。


                    爸爸点燃一支烟,说:“你妹妹今天出诊断结果,如果没事,就可以回家。说好八点开门的,怎么还没开门?”


                    我看了看表,其实八点还差五分。


                    妈妈两眼直直地盯着大门,手一会儿摸索座位,一会儿又捏着前排的靠背,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我把视线投向窗外,旁边还停了好几辆小车,里面的人都钻出车外,焦急地伸着脖子向院里张望。


                    大约在八点过十分的时候,大门开了,两名军警全副武装,站到两边。


                    随后,两名护士送出一名病人。家属一拥而上,像迎接凯旋的将军,将病人接进车里,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一名护士,没有病人。护士念了一个名字,几位家属就嚎啕大哭。


                    妈妈的手在剧烈地抖动,我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想用力不让她抖动,可是做不到。


                  13楼2007-10-14 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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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是她干的,但我没责怪她,只是抬腕看了一下表,才六点多钟,就嘀咕着:“天怎么亮这么早?”


                      “因为这里离海近,海是太阳出生的地方呀!”


                      她是那么调皮,那么可爱,圆脸在阳光中就像一枚熟透的苹果。我无法把她和昨晚那个专横娇气的女孩联系在一起,就坐起来,笑着捏了一下她的鼻子,说:“不是太阳,是你!”


                      “都一样。”她说着,就拿起一件银灰色的春装在身上比试着,“炫不炫?”


                      我差点笑出声来,因为这件衣服几乎可以给她当裙装了,就实话实说:“太大了,穿出去肯定是百分百的回头率。”


                      “当然大了,这是给你的呀!老妈为你狂购了一柜子衣服,每一件都让我羡慕得直流口水,可惜我只能挂眼科耶!”说着,她就跑过去把衣柜门拉开,像个推销员,指着里面的衣服品头论足。


                      我对衣服没多少兴趣,将那件春装放在床边,拿起我那套校服穿上。


                      她急得就差帮我脱衣服了,指指天又指指地,一闭眼睛:“MY GOD!你饶了我吧,你今天就穿这身土渣子去见新同学?听我的,换下来,以你的身段,你的长相,再稍微打点口红,上点定型水,肯定能把全部男生迷晕!”


                      “省省吧,我是去上学,又不是去选美,万一晕倒几个,还得叫救护车。”我一边和她逗乐,一边出门进了卫生间。


                      洗漱完毕,我没见着爸爸妈妈,雨林一个人坐在桌边吃早点,我就奇怪地问:“他们的人呢?”


                      “早出门了,他们总是这样,把一切安排得好好的,但你很难见到他们的人影。”


                      我轻轻噢了一声,在内地总听人说兰亭市人忙,现在开始领教了。


                      学校离家有两站路,雨林要我选择:A,乘车;B,步行。我选择B,于是,我们就沿着街道,向学校走去。


                      一路上,她叽叽喳喳给我介绍经过的地名,还有一些八卦新闻。说实话,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应付性地点着头。她终于看出来了,极不情愿地放弃了解说员的角色。


                      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孩,没过两分钟,她又开始说话了,她突然问:“外婆死了,对吗?”


                      我一惊,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她极少回老家,和外婆在一起的时间可以扳着指头数出来,所以,我以为外婆几乎是一个与她无关的人。我很不习惯她用“死”来指代去世,但我又不能否认,我的外婆也是她的外婆。于是,我点了点头。


                      “你看见她死的吧?死人可怕吗?”她说着,还做了一个怪相。


                      我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没有理她。


                      “别生气,我是说,我这回也差点死了,我想知道我死了会是什么样子。”她似乎对死很感兴趣。


                      我连忙摆了摆手,说:“我们不谈这些,好不好?”


                      “好呀,那你就得让我给你当导游。”


                      没办法,我只好提起精神,再来听她讲路边的建筑。幸好路不算远,很快就到了学校。她在跨进校门的时候,突然把我往外推了一下,并且指了指门边的标牌。


                      我抬头一看,上面写着“兰亭市知新学校初中部”。我犹豫了一下,问:“我该往哪儿走?”


                      “向前五十米就到,祝你好运!”


                      这时,有几个女生走进校门,其中一个冲雨林大声喊:“林子,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一阵狂笑。


                      雨林就跟上她们,向校园里面走,边走边说:“什么陌生人?这是我姐,怎么样,有料吧?”


                      “什么?你亲姐?”


                      “不知道,反正是一个妈生的。”我听出她很以我为荣。


                      “别逗了,十几年都没听说过,今天突然冒出个姐。等哪天,我把章子怡也拉到门口来,叫她一声姐……”


                    16楼2007-10-14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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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脸有点热,连忙低下头,该死,又看到了他那闪着光泽的皮鞋,很有诱惑力。我压住心跳,问:“你找谁?”


                        没等他回答,雨林就大声喊:“找我的,请进吧!”


                        他冲我友善地笑了一下,换鞋走进来,冲雨林很夸张地招手:“Hi,MiSS Yu!”


                        “Hi,Mr Wu!”


                        我偷偷吐了吐舌头,没想到初一年级会有这么高大成熟的男生。不过,再大也是初一,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为了不打扰他们,我进了自己房间,把门掩上。


                        有玩伴就是不一样,雨林很快就关了电视,客厅顿时安静下来。


                        一阵沉寂之后,突然,客厅里响起了小提琴的声音,我惊了一下,没想到这里也有小提琴。


                        琴声断断续续,不太成调,一听就是新手。我放下课本,竖着耳朵听。在我的印象中,小提琴是和《梁祝》联系在一起的,而这里面找不到一点梁祝的影子。


                        过了一会,那断断续续的琴声戛然而止,接着是一阵摔打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拉开门,就看见男生正弯腰捡着乐谱和架子。雨林把小提琴扔到沙发上,人也跟着仰躺到沙发上,不满地叫着:“什么破曲子?我不拉了!”


                        男生将乐谱在架子上放正,然后,过来拿起小提琴,满脸陪笑地说:“好,好,我先拉一遍。”


                        他走到架子前,站直,将小提琴顶到自己的肩膀上,笑容消失了,换了一脸的沉静。与此同时,他看见了我。


                        我本可以回到自己房间,但好奇心留住了我。我只是向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框上,尽量让自己不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目光从我身上收回,开始拉。就是雨林刚才拉的曲子,但效果完全不一样了。它的主旋律是欢快的,但里面又透露着另一种无法言传的情绪,忧伤、思念、抑或疼痛,我真的说不清,但我清楚地感觉到了。


                        我静静地盯着他的左手,只见他那灵巧的指尖不停地触动琴弦。琴弦颤动着,就像一条条小河,从指尖流出来,一直流进我的心里。我被深深吸引住了,在琴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外婆、兰逸,还有家乡的景色,一只鸟儿从天空掠过,尖叫着,像是在唤我的名字……一股无法抑制的感动从心底喷涌而出,我感到浑身膨胀,手脚颤抖,热泪盈眶……


                        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还保持着不变的动作,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时,已经晚了,我只好尴尬地咧了咧嘴,表示在笑,然后,用手背边抹眼泪边转身躲进房里。


                        后面该雨林拉,她总是不停地喊叫,琴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儿。再听,除了累,就没有那种心动了。


                        我心不在焉地看着书,脑袋里一直回响着刚才那首曲子,我似乎生平第一次感觉到音乐的神奇。就那么几个音符,居然能让眼前展现那么多流动的画面,而且效果是那么逼真,就像回到了从前。毫不夸张地说,我对音乐还算在行,流行的,精典的,我都会一些,但这首曲子我是头一次听到,会是哪位大作曲家的作品呢……


                        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我一惊,回过神来,这时,外面的琴声已经歇息了。


                        我转过头,是他,门是开着的,他敲门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我连忙站起身,背靠着书桌,双手反背着撑在桌上,问:“有什么事吗?”


                        “我该走了。”他潇洒地向我挥挥手。


                        我也连忙抽出右手对他挥了挥。


                        “谢谢!”


                        “什么?”我不解。


                        “你的泪。”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以为他在提醒我的眼角还有泪,连忙伸手擦,却是干干的。


                      21楼2007-10-14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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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再说什么,灿烂地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雨林一直把他送到了电梯口。


                          我刚想静下心来看一会书,又有人敲我的房门。我转头一看,是雨林。


                          她有意模仿男生的样子,粗着嗓子说:“谢谢,你的泪。”


                          我白了她一眼,不想理她,埋头看自己的书。


                          她却悄然走到我身后,猛一拍我的肩膀,说:“唉,够帅吧?你都被他迷出泪来了,对不对?”


                          我刚才在门口听琴声的时候,她正背对着我躺在沙发上,所以,她并不知道那一幕。我也不想解释,就故意说:“是你的男朋友吧?你应该尊重他,才对哦!”


                          “唉,要真是我男朋友就好了!”她叹了一口气,两手一摊,一脸的无奈,“可惜,只是老妈为我请的家教。进门就拉琴,我和他聊别的,他理都不理,没情调。”


                          我心里暗自好笑,因为就在刚才,我还把他当作是一名初一的男生。


                          见我不说话,她问:“你在想什么?”


                          我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们刚才拉的那首曲子,是谁的作品?”


                          “当然是他的啦!”


                          “不会吧,叫什么名字?”


                          “吴弦。就是脑袋缺根弦的意思,我看真是名副其实,哈哈!”


                          “我是说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噢,叫什么《月亮的泪滴》,酸死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非要我学。”


                          我突然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就看了看表,说:“不早了,休息吧。”


                          她撅着嘴走出去,我刚准备关房门,她又突然折回身,说:“你知道我们班同学怎么说你吗?”


                          我摇摇头。


                          “说你肯定不是我姐,因为你比我要漂亮一百倍,有张柏芝的神韵。”


                          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胡说,你长得像爸,我长得像妈,仅此而已。”


                          “但为什么不是相反的呢?”她自顾笑了笑,说,“不过没关系,现在的整容术很高明,你知道吗?韩国影星都整过容。我哪天也去整一下,一定要超过你!”


                          不等我再说什么,她就哼着歌向自己房间走去。


                          我轻轻掩上门,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照,摸了摸自己的脸,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我想起兰逸曾经给我的评价,说我这张脸除了冒傻气之外,没别的可取之处。看来,很久以前就有人嫉妒我的脸了。


                          靠在床上,月光静静地飘洒进来,落在被面上。我突然想起了月亮,掀开被子,朝窗外张望。月亮正挂在天上,圆圆的,像一张脸,注视着我。我要把它请进来,和我说说话,它一定知道很多天上的事情,还有家乡的事情。


                          我找来一面镜子,放在被子上,让它斜对着窗外,这样,我就可以靠在床上,看到镜子里的月亮了。


                          但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自己的脸,那张脸与月亮的脸渐渐重合。然后,就不是我了,也不是月亮,而是外婆。这一发现让我惊喜万分,但又不敢放肆,怕吓走了外婆。


                          我只是轻轻喊了一声:“外婆,你是在月亮上吗?”


                          外婆笑了,露出满嘴的空洞,她的牙早就掉得差不多了,说话很难关风:“傻桐,我在你床上,在你身边。”


                          “你一直没离开过我?我还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一个人只要在你心中,你们就准会见面的。”


                          “你是说你在我心中,对吗?但你明明是在镜子里面呀!”


                          “这是你心灵的镜子,你在想什么,然后就看到了什么。”


                          “真的吗?外婆,我现在很想学小提琴,我今天听到了一首最美的曲子,我想自己把它拉出来。你肯教我吗?”我满怀希望地盯着外婆。


                        22楼2007-10-14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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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出出口,外面是意想不到的开阔,四周是一米多高的水泥墙,楼顶是一个平整的水泥场,简直可以作滑冰场。一弯月亮挂在青黑色的天幕上,仿佛一抬手就可以摘到。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顶边缘,向远处眺望,第一次看到了兰亭市全景式的夜景。高楼像砍光了枝叶的树木,一棵挨一棵地呆立着,平时我总是仰望它们,现在,我可以平视甚至俯视它们。远处,帝王大厦的激光束直插天际,成为兰亭市夜景的标志。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设计思想,但它确实代表了兰亭市的特色,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


                            但我很不习惯这种风格,就像我不习惯雨林,不习惯这个家一样。我常常想,我是应该属于古柳藤小镇的,我习惯在外婆面前撒点娇,在兰逸面前撒点野。她们都很纵容我,仿佛我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可在这里不行,我不知道是谁剥夺了我的权力,但很显然,这种权力一去不复返了。


                            我仰望着夜空,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痛,我知道我又开始想外婆了,每当我想念她的时候,心就会疼痛。痛的是心,回忆却总是那样温馨,甚至让人陶醉。一瞬间,我又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傍晚。


                            那时,外婆在离家一里多地的小镇边缘,种了一块菜地,面积不大,但总有让人惊喜的收获。有时候是又红又大的番茄,有时候是又青又脆的黄瓜,辣椒、茄子也长得极有特色,我一眼就能将它们与菜市场的货物区分开。到了冬天,就是白菜、菠菜和红皮萝卜的天下。


                            那天,雪下得很大,积雪已经没住了小腿。我放学回家,走到半路,就有个大婶告诉我,说外婆到菜地去了。我让兰逸先回家,自己就直奔菜地。可是,到了地里,只见菜篮不见人。我围着菜地找了一圈,菜都被雪盖得好好的,也没见外婆的人影,倒是有一串脚印向山坡后去了。我连忙跟着脚印往前追,追过山坡,远远望见外婆笨笨地跑着,前面还有一个小黑点。我跑近一看,是一只野兔。


                            我扶住外婆,说:“你追它干啥?锻炼身体也不挑个好天气。”


                            “你不拉我,我就追上了!”外婆喘着粗气,用手指着那只艰难逃命的兔子,“快,一定要逮住它!”


                            “你不是信基督教吗?每天都和几个老太太在一起谈论耶稣长什么样,”我故意讥笑她,“今天就想杀生呀?”


                            外婆急得直跺脚,向前推了我一把,说:“不逮住它,恐怕它就活不过今天了!”


                            这话听起来蹊跷,于是,我就追了上去。我身高腿长,追一只大雪中的兔子,简直是小菜一碟。那兔子每跑一步,身体就会陷入雪中,没两下,我就将它活捉了,倒提着后腿,大摇大摆地交到外婆手里。


                            “小心点!”外婆一边喊着,一边接过兔子,抱紧它,用手在它身上翻找着。


                            我凑过去,果然看见它的前腿有一道伤口,血正在向外涌。


                            回到家里,外婆取出活力碘和纱布,给兔子消毒包扎,跟以前对付我没什么两样。兔子见我们没有恶意,渐渐平静下来。我们把它关在家里,每天喂它青菜叶子。大约一个星期之后,它的伤愈合了,外面的积雪也融化了,外婆就用菜篮子提着它,到菜地边上放生。


                            后来,我跟兰逸讲这件事,她很不屑地说:“这种事只有你外婆干得出来,要我呀,早把它炖了!”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故意骂她。


                            她不气,一脸的坏笑:“我每次炖汤,可都有你一份哟!”


                            ……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站在兰亭市的夜里,仿佛兰逸就在我面前。


                            “你在笑什么?”有个人站在背后突然发问。


                          34楼2007-10-14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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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惊,笑在瞬间凝固了,我旋风般地转过身,发现那人离我仅半步。我本能地向后跳了一步,身体靠着楼顶边缘的水泥护墙。借着月光,我看清了他的脸,黑框眼镜,没错,就是刚才在电梯里最后一个下去的男士。因为恐惧,我的身体紧紧贴着护墙,墙高只到我的腰部,我知道那样做很危险,但眼前这个男子让我感到更大的危险,我相信,在这楼顶上,无论怎么叫喊,都没人注意。


                              那男子想冲过来,见我身体后仰,他又连忙后退两步,连忙摆手。


                              我冲他喊叫:“你到底想干什么?”


                              “冷静点,孩子,”他轻轻地向我招手,“你先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听到他叫我孩子,我觉出他没有恶意,就向前走了两步,说:“为什么要搞偷袭?”


                              他突然一把死死地抓住我,说:“你不能轻生,有什么委屈,跟我谈谈,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有点莫名其妙,手想拉都拉不出来,就直直地盯着他,说:“谁说我要轻生?我在家里闷,到这儿来透气,不行吗?”


                              他望了我半天,然后尴尬地笑着说:“是吗?看来我是神经过敏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松开我的手,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又重新戴上眼镜。大概是笑出了泪吧。


                              “你跟踪我?”


                              “我不放心你,刚才在电梯里,我就觉得你脸色不对……”


                              “什么?”我大叫起来,“你在电梯里根本没看我呀!我一直注意你呢!”


                              “你进电梯时,我看过你一眼,只一眼就够了。” 他眼里也闪过一丝亮光,说,“你为什么要注意我呢?”


                              “你很有风度,一看就是有知识的人。”我故意顿了顿,说,“就是没想到,你还会玩跟踪。”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说起来也算是知识分子,我在大学教书。”


                              “教授?”


                              “那只是个职称,每个人熬到这个年纪,都会是教授。”他说完叹了口气。


                              我不知他为什么叹气,但我一向对教授是非常仰慕的,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说:“真,真没想到,我们这楼里还住着教授呢!”


                              “你真幽默!”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刚从内地来吧?”


                              我对他的问话不太高兴,说:“怎么,嫌我谈话老土,是不是?”


                              “不不不,”他收住笑,连忙摆手,“我是从你的眼神中看出来的。”


                              “眼神?”我不解,“我的眼神和你的不一样吗?”


                              “兰亭市人的眼神是直直的,有一丝执着,有一丝傲慢,很少去注视别人。而你不一样,刚才在电梯里,你的眼神在到处游走,亲切友好,渴望沟通。”


                              他的分析让我瞠目结舌,我愣了半天,才问:“你还看出了什么?”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我很喜欢你这种天然质朴的孩子,今天时间不早了,你应该回家了。”


                              有点扫兴,我还是伸手接过名片,跟着他一起下楼。那一刻,我突然感觉,我的爸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跟着他走进黑漆漆的楼梯间,他突然停住不走了。


                              我问:“怎么了?”


                              他说:“老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连忙挤到他前面,拉住他的手,说:“跟着我,不会有事的。”


                              其实那段黑暗并不太难走,我只是用手暗示他什么时候该爬高,什么时候该下楼梯。在经过一翻曲折之后,我们到了电梯口,那里亮着灯。


                              我松开手,他又取下眼镜,用手帕擦眼睛。我意外发现他的眼角还挂着泪水,就奇怪地问:“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吗?”


                              他擦掉眼泪,戴上眼镜,说:“握着你的手,我想起了一个人,这心里就翻江倒海,我,哎,不说了。”


                            35楼2007-10-1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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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为什么,我的脸有点发烧,也不想听他再往下说,幸好这时,电梯到了。


                                时间已经很晚了,电梯里空无一人,在电梯门关闭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到浑身紧张。电梯真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它能把人与人的距离突然拉开,我现在甚至不敢正眼看他了,又像两个陌生人。好在这种尴尬的局面不久,他很快就到了。


                                他走出电梯,转身看着我。我不敢和他对视,匆忙挥挥手,就在心里数一二三,盼着电梯快点切断他的视线。那段时间很长,我低着头,能感觉到他定定地盯着我,他的目光就像红外线,让我的脸部温度不断升高。


                                哐啷,电梯门终于合上了,我浑身顿感轻松,对着不锈钢墙壁照自己的脸,红红的。我冲自己做了个鬼脸,小声说:“为什么要怕?没出息!”


                                这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尽快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就掏出名片。上面很简单,没有任何头衔,只有两个字“姜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不知是赞同还是失望。我正望着名片发呆,电梯就到了。我连忙收好名片,走出电梯,把头发向后捋了捋,才向家里走去。


                                推开家门,我吃了一惊:爸爸妈妈都在,这真是少有的事。吴弦显然已经走了,雨林也没睡,三人正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我一进来,他们就都闭嘴了,抬头望着我,好像我是一名不束之客。


                                妈妈挪了挪身体,让沙发空出一个位置,然后,她拍了拍,示意我坐下。


                                我挨着妈妈坐下,以为她会问我到哪里去了,就主动交待:“我到楼顶上去透气,风景很好,就多站了一会儿。”


                                “什么?你竟然敢爬到楼顶上去,那里死过人的!”雨林喊叫起来。


                                妈妈打断雨林,说:“我和你爸今天碰巧回来早,我们正在商量给你过生日的事。你最想要什么礼物?”妈妈说完,盯着我。


                                他们在讨论我的生日,而我自己早就忘了,我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我一抬头,目光正好和爸爸的相碰,我摇摇头,说:“不要礼物,每次外婆都是给我下一碗长寿面,里面打两个鸡蛋,放点肉沫,撒点小葱,味道棒极了!”


                                雨林尖叫起来:“哇塞,真让人流口水,我一定要尝一尝!”


                                除了雨林,爸爸妈妈都没有反应,于是,我说:“你们不会做,没关系,我自己做,我想我会做。外婆没教过我,但我看她做过,不是很复杂……”我突然发现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就把话打住。


                                气氛有点尴尬,爸爸出来打圆场,说:“你这么多年不在我们身边,对我们这个家的规矩还不太了解。你妹妹每次过生日都是狮子大开口,看见她那款手机了吗?五千,就是去年过生日买的。我的意思是说,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满足你。”


                                我又望了一眼妈妈,她点点头,说:“中国有句话,叫入乡随俗。兰亭市不比古柳藤,你应该尽快适应这里。再说了,你和妹妹都是我的孩子,我不能厚此薄彼呀!”


                                我还在犹豫,雨林在一边扇风点火,说:“过了这村没这店,不要白不要。看你这么费劲,我提示你一下,除了轿车,你想到什么就点什么。”


                                我使了使劲,还是不行,我总觉得这是在接受别人的施舍。如果外婆还在,我也许会说要一台空调,她一辈子没尝过空调的滋味。可是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妈妈见我不说话,就说:“刚才我们商量过了,觉得你应该有一部手机,在这个地方,到了高中还没手机,就有点落伍了。明天放学,我去接你,然后一起去买手机。”


                                “耶!”雨林跳了起来,那样子就像是给她买手机。


                              36楼2007-10-14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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