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世界
香喷喷的大青蛙正在忙活，可倪小龙却一点也兴奋不起来。他没沮丧地跳楼就已经很不错了，因为本该荣升副总的他，今天被公司果断开除了。
这神奇的三天中，他先是从策划摇身一变成了副总，然后从副总摇身一变，成了公司里唯一被开除掉的副总，同时还是公司里唯一干了五年被开除掉的策划。
双料头衔啊。
策划可以不当，副总可以不干，被辞退真的不堪。不堪之处在于，老婆希望幻灭，自身荣誉尽毁，生活彻底完蛋。
想到这，倪小龙用力抡了自己一耳光。一半原因是仇恨，恨自己亲手就把烤鸭当和平鸽给放了；一半原因是侥幸，想试试是否做了噩梦。
“啪！”，“哎哟！”灼热迅速从倪小龙的右脸扩散，随后是半边脑袋过电似地发麻。下手之重，以至于他把自己都打急了，想还手。
疼痛对倪小龙说：很遗憾，你活在真实世界中。
“老公~~~~怎么啦？”浴室里传来米露露的声音。这声音如此娇柔如此可人，根本就是一个新老婆嘛。
“没事没事，一只蚊子！”倪小龙回答。
他倒宁愿米露露一如既往地用大嗓门说话，不要为自己做任何的，哪怕是一丁点的改变。
这种改变承受不起啊，我倪小龙现在已经没资格享受你的这番待遇了啊，你比以前更粗心、粗暴、粗野、粗糙、粗犷都行啊。
“暂时还不能让老婆知道这事，得先瞒着她。”倪小龙想，“哎，这三天能重来一遍就好了……”但这三天已既成事实，被评为他目前人生历程中最操蛋的三天。

他目前要考虑的问题是如何生存下来，然后存活下去。
“只能和命运光着膀子干了！”倪小龙想。
米露露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脸上涂得红红绿绿，身上穿着蕾丝豹纹比基尼，腿上裹
着黑色网眼连裤丝袜，脚上蹬着十六厘米金色镶钻防水台高跟鞋，真是充满情趣哇。她很确定这就是倪小龙在卧室想要的style。
米露露已经适应了自己的新形象，却还没适应自己的高跟鞋。鞋跟太高，所以双脚酸困，双脚酸困，所以步履维艰。
这时候她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弯腰去捡那个装着碎玻璃的塑料袋，可是她做了。于是她脚下一软，身体狠狠向地面砸去，“咕咚”一声闷响横倒在浴室的地板上，紧接着就是“刺啦”一声，米露露清醒地意识到，我靠，比基尼吊带断了！她想要翻身坐起来，却一屁股坐在了塑料袋上，碎玻璃立刻钻出来，狠狠咬了她屁股几口。我靠，丝袜和屁股都破了！
老娘一晚上的心血就这么毁了！
半晌，米露露沮丧地从地上爬起来。得，只能来自然美了。她在胸前围了一条浴巾，走出浴室。腿疼屁股疼，穿着高跟鞋的脚疼，所以米露露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地走向卧室，很悲壮。
卧室里的倪小龙正在想自己的操蛋事，很悲伤。他不敢面对米露露，真想翻窗逃掉算了。
可米露露进来了，她轻轻靠在门框边，刚才糗得像屎壳郎，现在优雅得赛天仙。这时候
天仙胸前的浴巾突然滑落了，别忘了她脸上还红红绿绿，身上还穿着蕾丝豹纹比基尼小热裤呢，倪小龙看呆了。据说人在超紧张状态下会产生超强的欲望，倪小龙大概就是，没等米露露反应过来，他已经凶猛地扑了上去。两秒钟以后，两人已经在地板上滚做一团。
XXOO到底是如何搞定的，倪小龙已进行了选择性遗忘。
反正米露露整个的感觉就是腿疼，脚疼，屁股疼。
“要是没摔跤就好了……”进入梦乡之前的最后一秒，她这样想。

“去哪呢？我得先找工作啊。”他想。
此前，倪小龙每月的工资虽然只有四千块，但可别小看这四千块，它是这个小家庭的多半边天。四千块的其中一半可以用来还房贷，剩下的一半可以应付煤气水电吃穿交通等等。而米露露的两千多块钱薪水，就成了这个小家庭的净利润，可以挥霍掉一些来满足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无限需求，比方说大快朵颐地去吃吃几十元的海鲜自助，比方说因为下雨不想挤公交而改为一次奢侈的打出租车。至于剩下的钱，俩人会将它们存起来，所以每个月家庭储蓄卡上的数字也号称会有所变化。但与其说这阳痿不举的数字是财富的积累，倒不如说那是一种象征性的心灵安慰——瞧，咱们的存款又多了一些！努力加油啊！按照这种速度，咱们一百年以后就是百万富翁啦！
算得没错，可前提条件是米露露和倪小龙都得不死不病不失业不生孩子不赡养父母，扛到一百三十岁的高龄才能达到，而且还不能出现通货膨胀。
所以他得先找工作。
倪小龙在网吧里一气投了几十份简历，每一份简历都承载着他的希望，被光纤输送到远方。倪小龙对其中一个职位寄予厚望，那个公司在招聘策划总监，虽然看上去职位不如副总经理高，但毕竟和倪小龙专业对口。更重要的是，公司名字听上去很有气魄很有发展：环球文化咨询有限公司。
公司的名字往往代表着老板的视野和心胸，或者某些方面的特质。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倪小龙想，“难道这就是上帝为我打开的另一扇窗？”
但在窗户没打开之前，倪小龙还得寂寞地流浪。
该去哪呢？倪小龙脑子里想着想着，双脚却已经把他带到了从前上班的写字楼下。
这是一栋通体用蓝色玻璃幕墙装饰的建筑，在阳光中闪耀着光芒，像是一颗无数克拉的钻石。倪小龙的上帝就住在这里，拿捏着他的经济命脉，掌握着他的命运人生。这个上帝就是他的老板，曾经的老板，王见天。

不美妙的感觉是倪小龙醉了，而且第二天倪小龙迟到了，迟到了半个小时。
当他忐忑不安冲进会议室的时候，所有人向他投来了异样的目光：有的不可思议、有的莫名其妙、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怜悯叹息，但都可以统统概括为目光诡异。
倪小龙铁青着脸，那是尴尬和睡眠不足的反应。
王见天也铁青着脸，那是愤怒和出离愤怒的反应。
王见天抬起眼皮扫视了一眼大家，视线巧妙地跳过了刚刚坐下的倪小龙，仿佛他就是一团透明的空气，根本不存在。
倪小龙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边飞速把包包里的东西在桌子上一字排开：红色笔、蓝色笔、笔记本、笔记本电脑。眼看王老板张开嘴巴就要说话，倪小龙赶紧拿起笔，准备记笔记。
“好，就按照刚才的布置，”王老板说话向来铿锵有力，“大家忙去吧，散会。”
酒精让倪小龙的反应有些迟钝，他郑重记下了王老板的话并细细品读，“好……就按照刚才的布置……大家忙去吧……散会。”
倪小龙温习第三遍的时候才理解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会开完了？”
他懵了，“散会了？散会了？就散会了？还没宣布我……”，他终于还是没说出来下面这句话——还没宣布我升职呢！我要升职！我要升职！
他焦急地寻找着别人的目光，希望能从某个眼神里读到某些信息，可除了李百草尴尬地看了他一眼之外，其他人都目不斜视，目光齐刷刷直视前方，宛如僵尸列队。
片刻，偌大的会议室里空空如也。只剩下倪小龙一个人在发呆。等他确信这不是梦境之后，才慌忙追了出去。
他冲到王老板办公室门前，抬手就要敲门却又慌忙停住，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如何解释。
等他挖空心思组织好语言，并在心中彩排数次，胸有成竹要敲门的时候，李百草开门出来了。
说起来，倪小龙与李百草颇有缘分。大学里，倪小龙是李百草的同门师哥，比他大两级；社会上，俩人在同一个公司的同一个部门工作。李百草从做实习生，到策划助理，最后成为专职策划，一路上倪小龙保驾护航，无私帮助，战功赫赫。
从专业上来说，倪小龙喜欢这个颇有灵性的师弟。从个人感情上，倪小龙喜欢李百草的温和乖巧，甚至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这样的亲弟弟。

不过弟弟总归是弟弟，倪小龙不惜对他谆谆教诲的同时，也喜欢拿他开开玩笑。李百草也非常明白“闻道有先后”的道理，而且自己能有今天，也多亏了倪小龙，所以无论倪小龙怎么拿他开玩笑，也都是毕恭毕敬，心甘情愿。此外，他会在工作时称呼倪小龙“倪哥”，私下里称呼倪小龙“师哥”。很驯服的样子。
“你，你，倪，倪……”李百草从王老板的屋子里出来，猛然见到倪小龙，有些紧张，“倪，小龙？”
“哦，百草。”倪小龙刚想询问早上开会到底发生了什么，突然意识到李百草对自己称呼的转变，一片巨大的乌云瞬间出现至头顶上方。以前每次出现这片乌云的时候，都有倒霉的事情发生。
“你……你叫我……什么？”倪小龙问。
李百草稳了稳情绪，“我叫你，倪小龙。”这次他吐字清晰标准，貌似可以获得普通话一级甲等证书。
倪小龙的头嗡地一声，眼前的世界迅速向远处退去，李百草的声音似乎来自于一个遥远的星球，那个星球被李百草叫做“翻天覆地”，被倪小龙叫做“忘恩负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如今在倪小龙的记忆里都是或长或短的片段。
片段一——
倪小龙和李百草默不作声的走到楼梯间，纷纷点燃香烟稳定情绪。
李百草率先开了腔，“马上就要推进这个项目了，分管创意的副总位置再不能空缺了。刚才开会的时候，王总宣布暂时由我来担任。”
“什么？你担任创意副总？”倪小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
“是，是我。”李百草使劲吸了一口烟，不高兴了，语气逐渐变得慷慨激昂起来，“小龙，我是担任了你原本要担任的职位，我也有这个能力，这是王总临时的决定。而且根源在于你没珍惜这个机会。王总早上等了你二十分钟，一开始还主动替你开脱，说有可能是堵车，可为什么别人不堵车？别人都是坐直升飞机来的？既然你不把这个职位放在眼里，所以王总才要我来担任。王总决不能容忍这么一个不守时不尊重大家的人做公司的创意副总，而且公司已经接下大品牌的单子，刻不容缓，你不能耽误大家的时间，耽误王总和大家赚钱。所以从此我担任创意副总，你继续在原岗位不变。”
倪小龙瞠目结舌地望着李百草，觉得以前根本没见过这个人。比起得知自己不能晋升，倪小龙对李百草当下的状态更加感到眩晕，一是对自己和王老板称呼的突然改变，二是他说话盛气凌人的态度。
以前私下的时候，倪小龙和李百草都管王老板叫“羊驼”。
因为羊驼被大家亲昵地成为草泥马，因为草泥马……这个不用解释了吧？

超市奇遇
“我至少印证了这世界上还是有奇迹的。”倪小龙想着，背后突然“嘀”的一声，原来他站在了停车位上。一辆白色奥迪正缓缓摇下车窗，一张女人的脸露了出来，这张脸五官清秀精致，就像韩剧中的明星
“倪总，我，没吓着你吧？”女人努力地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但脸已刷地红了起来。她慌忙转过头，假装从后视镜中查看什么，以掩饰自己的不自然。随着头部的转动，荡漾着波浪的卷发迅速遮住了她半边秀丽的面孔。
“紫璇？哦，你好你好！”倪小龙赶紧闪到一边，给汽车腾开位置。
女人名叫邱紫璇，是倪小龙的邻居。
和大多数住在钢筋混凝土里的人一样，这对邻居原先并不讲话。倪小龙搬到这个小区已经整整三年，和邱紫璇曾经打过无数次照面，却不知其名，不闻其声，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俩人认识，不过才短短两天时间。
前天，邱紫璇的儿子乔乔发高烧，几近昏迷。四五岁的小男孩，抱起来已经是相当吃力。邱紫璇就这么呼哧带喘托着乔乔，在电梯里与倪小龙相遇。美女落难，倪小龙感到如不施以援手，日后生个小孩肯定没屁眼。于是他顺理成章知道了美丽女邻居的芳名，义不容辞地担任司机将母子俩送到医院，如愿以偿成为英雄。邱紫璇也通过这次短暂的被拯救行动，得知倪小龙在广告公司上班，而且是分管创意的副总。
其实倪小龙当时并不算撒谎，因为马上就将升职。他没必要对邱紫璇说，我今天是策划，走了狗屎运，明天要当副总了！所以倪小龙认为现在也没必要对邱紫璇说，我昨天已经不是副总了，而且被开除了！

大个子保安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人群中几个大妈连连点头，意思是听懂了。
凌雪的目光上上下下扫了倪小龙几眼，小声嘀咕，“倪总？怎么看怎么不像个‘总’。”
“算了算了。”大个子保安主持公道，“可以理解，以后可要注意了。毕竟我们超市也有规章制度，那位凌小姐也是为了伸张正义，保护大家和我们超市的财产安全。行了，去收款台把勺子的账结了。散了，散了啊。”
“可我没打算买勺子啊。”倪小龙还想争辩，被邱紫璇用眼神制止。
人群散去，只剩下倪小龙，邱紫璇和凌雪三个人。
凌雪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下颌依然微微扬起，没打算搭理倪小龙。
邱紫璇赶紧微笑起来，“其实咱们都是邻居，我来介绍你们俩认识一下。”
邱紫璇优雅地伸出左手，凌雪亮相。
“倪总，这位是凌雪，现在是凌小姐，过几天可就要变成牛太太了。她和未婚夫牛先生刚在咱们小区旁边买了房做婚房，很近呢。我和凌小姐也是在超市认识的。”
凌雪斜睨了倪小龙一眼，算是打过招呼。
邱紫璇又优雅地伸出右手，倪小龙亮相。
“凌雪，这位是倪总，是广告公司负责创意的副总，他们夫妻和我住一个小区，都好几年了。”
倪小龙尽量友好地笑了一下，“你好凌雪，以后大家相互关照。您住旁边哪啊？”
凌雪嘴角向上挑了挑，“你们小区南边，碧海山庄，8栋102。您呢？”
倪小龙心里突突了两下，心想，“乖乖，那可是带跃层的大房子，没有几百万可下不来呢！难怪牛逼哄哄的。”
“哦，和邱紫璇一样，住在蜜蜂社区，我住4栋403。”倪小龙有些没底气。
“嗯。”凌雪的鼻子里又发出喷气的声音，身体已经转向另一边，不再看倪小龙。
“有钱就了不起啊！将来我有钱了，买下你们家隔壁，天天在墙上钉钉子玩！”倪小龙想。
“好了，不耽误两位美女购物了，我先走了。”倪小龙握着勺子结账去了，姿势就像拎着片刀要去砍人。
望着倪小龙远去的背影，邱紫璇咯咯地笑了起来，对凌雪说，“他叫倪小龙，挺有趣的。”
凌雪冷冷地翻了翻眼皮，“哼，你最好还是当心点。我总越觉得这个人有问题，他好像总在掩饰什么。这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紫璇，你孤儿寡母的，他又有老婆，你可别被他占了便宜。”
邱紫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别乱说，我们只是认识而已……咱们去那边逛逛吧”

诡异的面试
倪小龙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被开除失业，但还要强装副总经理更难的事了。
他逛到华灯初上，终于熬到一个日理万机的副总应该下班的时间。
身心俱疲。
除了还没消化掉的窝火之外，一连串问题问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事业就先甭想了，先想想你工作的着落吧，哪家公司会要你呢？会是什么职位？签几
年合同？给你开多少薪水？是三险一金还是五险一金还是不上保险？同事会不会欺生？会不会再碰上超大红眼镜那样的人力资源主管？老板人怎么样？他的情妇会不会一手遮天？”
“老婆那里怎么交待？要隐瞒多久？要是一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发工资的日子到了
拿什么上缴？如果现在告诉米露露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会不会要和自己离婚？离婚了自己思念米露露该怎么办？她会不会再和自己复婚？米露露要是找到能带给她幸福的人，自己该不该痛苦地放手？自己被抛弃之后，是不是应该上《非诚勿扰》，就像有个屌丝哥们那样，二兮兮地要白富美无条件嫁给自己，以此改变命运？自己这么能胡思乱想，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应该越挫越勇，但现在自己该怎样咸鱼翻身？”
倪小龙快把自己问死了。同时腿也快走断了。
除了在桥洞下盘腿坐着，边吃方便面边和一个乞丐探讨了半个小时人生之外，倪小龙一
整天都在走路。即使按照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来计算，他走了十个小时，那也走了五十公里。
小龙其实害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失业后只能赋闲。
“亲爱的，你瘦了。”这是米露露为他开门后说的第一句话，“当副总真辛苦……”
米露露忙不迭地端菜去了，苏羊悄悄凑上来补充了一句，“还晒黑了。”
倪小龙瞪了苏羊一眼，苏羊伸了伸舌头，缩了缩脖子。
“你好好给我上班，好不容易才给你找到这份工作。”倪小龙把苏羊拉到墙角，音量小但很有力，“现在我不在公司了，以后没人罩着你了。你千万要懂事，别让我操心。”
“恩恩，表哥放心了啦。”苏羊忽闪着大眼睛拼命点头，“有表哥这件事做前车之鉴，羊羊不会犯错误呢。”
苏羊刚刚大学毕业，上的是那种只要交钱就能上的大学，学的是那种谁也能学的专业，文秘。领了毕业证之后，苏羊除了知道决不能留在生她养她的家乡小城之外，不知何去何从。
倪小龙对待别人向来热心似火，更别说是他眼瞅着长大的表妹。他要苏羊来到B市，住自己家，还答应帮苏羊找工作。
自个儿屁眼里还在流鲜血，却还要给别人医痔疮。这就是倪小龙。
这次倪小龙给别人医好了痔疮。他在得知自己升职之后，隐瞒苏羊和自己的亲戚关系，将她带进公司实习。
“跟着我，前途无量。”这是倪小龙在公司里对苏羊说的话，话音未落他就被开除了。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下只能看苏羊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
师徒二人坐在餐桌旁，望着餐桌上的鱼流口水。趁米露露转身去厨房的空当，倪小龙意味深长地说，“李百草这个人很操蛋，你要防着点他。”
苏羊一愣，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和不安，旋即又装作很漠然的样子。
“是吗？”苏羊垂着眼睛问。
倪小龙没发现苏羊的表情变化。
“表哥说的话还能有假？你是没看到那天他和我说话的样子，还，还要我叫他‘李哥’，‘李老师’，妈妈的，欠揍！”
“哈，”苏羊突然笑出声来，“好好笑，他是只绵羊哦，也会造反呢？”
“什么绵羊，是只披着羊皮的狼！我和他之间就是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你可……”倪小龙还想接着说，米露露哼着歌从厨房回来了。倪小龙慌忙住口，这才注意到米露露竟破天荒穿了一条裙子，而上身也不再是松松垮垮的大T恤，取而代之的是件黄色紧身小背心。
苏羊冲倪小龙挤挤眼睛，又瘪瘪嘴。
米露露发现倪小龙和苏羊打量自己，不好意思起来，赶紧转移注意力，““诸位快趁热吃，这是红烧鲤鱼，我现学现卖的，尝尝味道怎么样……这是水煮牛肉，看我妈做过，照猫画虎……味道不好的话，多包涵哈。”
米露露望着倪小龙，有点局促不安。

这就是秀的重要性。<?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有秀才艺的、有秀大腿的、有秀凶器的、有秀富有的，所以就有秀我们是遵纪守法好公民的。
可就算这么事关大局的秀，米露露和倪小龙却大秀化小，小秀化了。
结婚证是领了，三年前就领了。
可婚礼没办、喜酒没请、红包没收、婚纱照没拍、钻戒没买。
说到底就是一句话，没秀。
米露露骨子里是个传统的女人，没秀不踏实。
要是有秀的话，她会采用最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特色的秀：倪小龙戴着大红花，骑着枣红马，她凤冠霞帔蒙着红盖头，坐着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拜天地，洞房花烛月儿圆。
那样的话谁还敢来抓自己，那分明就是和老祖宗过不去！
可现在，自己把老祖宗的规矩都坏了。
不爽有三，没秀为大。
至于涉及到生活质量的其他边边角角，米露露不但不满意，还很不服气——
电影票凭什么那么贵啊？不但不降价，还把那个卖盗版碟的哥们抓走了。那哥们肯定是
该抓，但电影票也肯定是该降价。另外拜托，别把那哥们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抓了又放行不行啊，头晕，七擒孟获呢？
那个谁去伦敦喂鸽子，我们去不要门票的紫竹苑喂鸽子，他算旅游我们怎么就不算了？
别人去美容院推精油，我和老公相互推baby油，别人算SPA我们怎么就不算了？　　　　　　　　　　　　　　　　　　　　　　　　　　　　　　　　　　　　　　　　　　　　　　　　　　　　　　　　　　　　　　　　　　　　　　　　　　　　　　　　　　　　　　　　　　　　　　　　　
别人生孩子， 我们暂时养不起所以暂时没敢生，但我们管那只身价三十五元名叫“阿贵”的杂种小猫“儿子”，为什么就不行呢？

米露露所有的不满意加在一起，就是住不起吃不起穿不起用不起买不起花不起。<?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它们可以被概括为三个字，伤不起。
这典型屌丝的典型生活啊，让米露露严重怀疑自己首先投错了胎，然后又雪上加霜地嫁错了郎。
“那是以前！以后想怎么伤就怎么伤！”米露露想。
所以现在的米露露从内向外散发着光彩，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同事甲对米露露说，“你的皮肤比原来更细更白了耶，快告诉我秘诀！”
同事乙说，“你头发留长了真好看，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有女人味，只可惜咱们都是有家室的人了……”
同事丙说，“你每天笑呵呵的，一看见你我的烦恼就没有啦。”
同事丁说，“诶？你比原来丰满了？……哦，是上衣比原来紧了……”
同事戊悄悄地问，“喂喂喂，第二春来了？和谁？”
……
米露露对镜子里的自己很满意，这脸盘这身板对得起几分钟后的故友重逢。牛凯歌说凌雪一般都在家，米露露要给她一个惊喜。
上大学的时候，凌雪和米露露关系虽然好得一塌糊涂，但凌雪总是暗地里和米露露竞争。
米露露皮肤白，凌雪皮肤黑，于是凌雪天天往脸上倒各种美白药剂，还无论春夏秋冬都打着一把伞隔离紫外线，结果凌雪还是比米露露黑，有段时间还蜡黄；
米露露喜欢运动，篮球网球羽毛球能跟男同学一拼高下，凌雪却一运动就呼哧带喘，体育课只有踢毽子能勉强及格，于是凌雪天天晚上睡觉前去跑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结果小腿却越来越粗……；
米露露的胸部天生浑圆丰满，凌雪的却像墙上摁了俩图钉，于是凌雪成筐成筐地批发木瓜吃，而且得空就翻身上床，一拉帘子就开始吭哧吭哧蹂躏自己，做自己独创的健胸操，“一二三四，嗯嗯~~咝~啊~~~~二二三四，喔~哦~~~嗯~啊~~~~三二……”，结果情况真的有改善，终于有核桃那么大了……；
米露露和牛凯歌谈恋爱，凌雪却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于是回回主动要求做电灯泡。为使自己不显得多余，她会建议米露露和牛凯歌去哪里哪里坐会儿，然后主动离开几十米望风放哨。每每此时，米露露就觉得凌雪很可怜，她希望这姐们儿能尽快遇到真命天子，做一个幸福的女人。
作为女生，米露露和凌雪虽然堪称两个极端，但俩人的人生目标差不多，所以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俩人谁也没想成为女强人，也知道自己成不了。有份过得去的工作，不用低声下气看老板脸色，不用忍气吞声承受性骚扰，不用披星戴月上班必须准时打卡，晚上必须超时加班就好；对老公的憧憬也基本一致，五官帅帅的，肩膀宽宽的，身材高高的，荷包鼓鼓的，对自己好好的。
女人之间大多如此，一起吃吃水果，聊聊八卦，做做SPA，就可以成就一段友谊。
不用歃血为盟，也犯不上两肋插刀。

“这房子，可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凌雪环顾四周，撇撇嘴，“你老公在哪里高就啊？”<?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米露露掷地有声，“我老公在一家公司当副总。人只要努力，就能实现梦想的！”
“呵呵呵，说得还很励志呢。”凌雪轻蔑地耸耸肩。
“咱们都六年没见了，快讲讲，你是怎么过的？”这是米露露最想知道的。
“呵呵，人能怎么过啊？不就是一天一天的过嘛。”看来凌雪并不想回答。
窗外阳光明媚，屋里的空气有些冰凉。
米露露下意识看了一眼巨大的立式空调。
凌雪扶了扶发髻，懒洋洋地站起身，“对了，来，我订的婚纱上午刚送来，你帮我参谋参谋？”说完自顾裹着一阵香风飘然而去。
“好啊，好啊。”米露露巴不得早点终结这蹩脚的聊天。
米露露跟着凌雪上了楼，拐弯之后是一道长廊。长廊两侧的照片扑面而来，是牛凯歌和凌雪的双人照。
米露露的心还是被什么钝器戳了一下，没有破损，却有些酸痛。
照片中的牛凯歌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摆姿势，只知道从女人背后伸出长长的双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像是在保护着她，又像是害怕她逃走。
照片中的凌雪倒是风情万种，小藤缠绕着大树。米露露怎么看怎么觉得那些姿势眼熟。几秒钟之后，她就很确定凌雪是在抄袭自己的动作。这让米露露突然想起，牛凯歌怀中的那个女人本来应该是自己。
“哈，想什么呢！都是过去的事了。”米露露想。
“这些是我和大牛的结婚照，国外拍的。”凌雪尽量装作轻描淡写，却在“国外”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然后继续说下去，“喏，这是在荷兰，美中不足的是我对风信子小小的过敏……这是在比利时，瞧大牛那傻样，嘻嘻……我喜欢鲁本斯的绘画，你呢？……哦，你当然不知道鲁本斯……这个是在巴黎拍的，稍带脚订了婚戒……法语可真美妙，像在歌唱……”
老娘虽然结婚三年了还没拍婚纱照——当然凌雪你肯定不知道这个——可是你显摆来显摆去，不显摆会死啊？米露露突然有点瘟怒，忿忿地想。
“哦，真漂亮。我和老公太忙，还没来得及拍结婚照呢。”米露露口是心非。
“太忙？ 哦，呵，呵呵呵~~~”凌雪的笑声带着锋利的锯齿，显然不相信。
“对了，凌雪，你和牛凯歌……怎么就……”米露露终于抑制不住好奇。
“哎呀，缘分呗，除此之外真的是没办法解释，命中注定的。”凌雪的回答依然没有任何信息量。
“你退学之后，去……”米露露还是想问点具体的。
“哎，只能先回老家呗，然后就去了亲戚家，反正我的成绩也差，上不上一个样子……喏，这就是我的婚纱，”凌雪说着，已经拉开衣帽间的门，走了进去。
除了厕所大过别人整个家，衣帽间也大过别人整个家。
即使凌雪再惹人讨厌，米露露也无法否认这是一款完美的婚纱。
纯白色。中式立领，肩膀和胳膊是蕾丝，酷似旗袍的剪裁滑过腰身，下面是一泻到底的巨大鱼尾裙摆。
中西结合，Perfect。
再丑的新娘穿上它也会成为世界上最美的公主。

米露露没穿过婚纱，哪怕试穿一次也没有，也没拍过婚纱照，更别说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婚纱。对，不是租来的，是自己可以珍藏一生一世的婚纱，就像凌雪这样的。<?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而且，而且，这件婚纱和米露露无数次在脑海中憧憬的婚纱一模一样！
她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触摸自己的梦想。
“哟，哟，可千万别摸，很容易弄脏呢。”凌雪一把打开米露露的手，“看看就行了……这婚纱是我们家大牛设计的，多有品味。”
米露露眼前的世界一片雪白，她仿佛看见六年前的某一天，一个活泼的短发女孩正在牛凯歌面前摇头晃脑，设计着自己未来的婚纱。牛凯歌安静地听着，突然说，“我会送给你那件婚纱。”那个活泼的短发女孩就是米露露，眼前这件婚纱和她当初描述地一模一样。
这婚纱的款式，版权应该属于自己。
怎么就成你们家大牛设计的了？
“牛凯歌真是太不要脸了！”米露露想，“居然剽窃自己的想法讨好凌雪，还说是自己设计的……哦，当然，他能一言不发的消失，本身就是个不要脸的男人嘛。凌雪也变了，模样变了人品也没了，就知道哔哔来哔哔去显摆自己。这两口子是组团来炫耀的吧，真是太气人了！不就是有钱吗？不就是要结婚吗？结婚是老娘玩剩下的把戏！老娘不就是没拍婚纱照吗？现在老娘有点钱了，补一套不就完了嘛。还荷兰拍的，不就是蓝天白云花儿朵朵吗，去河南也能拍啊！”
米露露实在是忍不了了，她瞟了一眼凌雪肉乎乎的背，想顺顺气，“嗯，挺好的，不过还差点意思，如果背部是透明的纱就好了，那样比较时尚。”。
“哟，是嘛，你们这些人啊，就喜欢跟风。” 还是凌雪的嘴硬。
“好了，凌雪，我得走了。”米露露看看表，觉得实在没必要再聊下去了，“我去买菜了，咱们改天再聚哈。”
“也好，我也要出去呢，”凌雪撇撇嘴，“我的车很宽敞，要不要搭顺风车？”
“不用了，估计现在到处都堵车，还是走路比较快！”米露露飞速收拾完东西，一只脚已经站到了门外，回头挤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噔噔噔地消失了。
碧海山庄很大，米露露刚走到大门口，凌雪开着自己的红色宝马追了上来。
“嘀——”凌雪鸣了一声喇叭，算是打过招呼，她才不要米露露搭自己的车。
米露露快乐地冲她摆摆手，才懒得搭她的顺风车。
其实米露露很失落。不是因为凌雪比她富足，而是因为六年前心有灵犀的好友，六年后已然变得无法沟通。
当初她们俩双剑合璧，那是相互给力。
跟卖衣服的小贩杀价，一个咄咄逼人，一个好言相劝；跟英语四级的监考老师作斗争，一个负责转移视线，一个负责赶紧偷看；一起吃饭的时候，你给我买一个水果，我送你一个鸡蛋。
俩人还非常互补。米露露粗心，经常丢三落四，可不论是她忘带笔忘带公交卡忘带钱包忘带钥匙忘带卫生巾还是忘带手机，凌雪都会在接下来的两秒之内递给她；凌雪胆小内向，遇事容易生闷气想不开，米露露可以在一秒钟之内把她逗笑，有必要的话，还会直接冲到惹她生气的人身边，半真半假地一通臭骂。
她们谁也离不开谁。
米露露还没有谈恋爱的时候，俩人经常在宿舍扮情侣。
米露露说，“喔，你爱我吗？”
凌雪女人，说，“喔，当然爱，那你爱我吗？”
米露露说，“喔，爱得要死，可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
凌雪说，“喔，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然后俩人异口同声地说，“喔，因为我们不是玻璃……”

“虽然这个女人不招人待见，但对待客户要一视同仁。”倪小龙想。<?xml:namespace prefix="o" ns="urn:schemas-microsoft-com:office:office"></?xml:namespace>
车很快洗干净了。
倪小龙站在宝马旁， YY着自己将来也能送给米露露一辆这样的汽车，还顺便猜了猜这得瑟的凌雪到底得有多少家产。
突然，刚擦干净的车身映出一个发髻。未见其人，先见其发髻，肯定是凌雪喽。
“哟，活儿不错，擦得可真干净。”凌雪坐进车里，满意地四下看了看，发动了车子，
“以后洗车我还非你不洗了。喏，拿去，这是给你的小费。”说着，凌雪从钱夹里抽出一张百元的钞票，想了想，又抽出了一张。
“拿着吧，怪辛苦的。”凌雪把钱递给倪小龙，倪小龙伸手要接的时候。凌雪突然快速把手缩了回去。
“哈哈哈，您还真好意思要！”凌雪把称呼“你”改成了“您”，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别，别介意啊，哈哈，哎呀，笑死我了……我只是想验证一下您要不要，呵呵呵，倪总，看来您什么钱都赚啊，那下次我洗车还来捧场呦！”
红色宝马一溜烟冲了出去，重新带走了倪小龙的魂魄。
半晌，倪小龙站着没动，好像还没想明白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板从屋里出来，把手搭在倪小龙的肩膀上，“小龙，哥是过来人，劝你几句。……别自作多情了，人家是富婆。刚才她是跟我打听过你的一些情况，我也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估计人家也就是想玩玩，不会当真的……”
倪小龙倏地转过头瞪着老板，使劲甩开膀子，“说什么呢你！”。
他回屋拎起自己的包，一言不发地扭头就往外走。
“喂，喂，今天的工资还没给你呢！”老板大声喊。
“不要了！”倪小龙头也不回。工友们望着倪小龙的背影，面面相觑。
“真是异想天开，还没傍上富婆呢就这么牛逼。看吧，迟早得回来……”老板嘟囔着，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冲着倪小龙消失的方向大声喊，“欢迎随时回来啊，随——时——！”
倪小龙打死也不要回来了，实在受不了这窝囊气。
他认为，以凌雪的揍性，会每隔一周来挤兑他一次，把这当成周播的综艺节目，愚人娱己。还有更操蛋的，她会把这件事添油加醋之后告诉邱紫璇，同时会把上次的“超市勺子事件”细细嚼吧一遍，以证明她是多么英明神武富有远见，一眼就看穿了倪小龙丑陋的原形。
倪小龙使劲闭上眼睛，不敢看这个世界。
他觉得只要自己一睁眼，就会有无数人冲过来，指着他的霹雳裤衩大笑。
露手指的手套是霹雳手套，露脚趾的袜子是霹雳袜子，露#%#的裤衩是霹雳裤衩。
郭德纲说的。
“我—永—远—不—会—回—来—了—”倪小龙转身，冲着洗车行的方向大声喊。
他要重新去找工作，去找一份适合自己的、有前途的工作。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第二天一早，倪小龙就乖乖回洗车行了。
老板默默递给倪小龙一支烟，为他点着火，啥也没说，一副很能理解他的样子。
倪小龙懒得解释，心想，“要不是为了我老婆，我才不回来呢。”
昨晚，米露露婉转地对他说，“老公，牛凯歌过一段时间要结婚呢！”
“结呗。”倪小龙没精打采，“不就是你那个同学嘛。”
“别忘了是他把你送回家的呢……要上礼钱呢，”米露露说，“我这月的工资都用来买菜，改善生活了。”
倪小龙手一抖，旋即淡淡地说，“好的，我给你钱。”
“对了……他妻子也是我大学同学呢！你说巧不巧？”米露露坐到倪小龙腿上，搂住他的脖子。倪小龙觉得这个动作很陌生，显然是米露露新学的，想小鸟依人。
“我还看了他们两口子的结婚照了呢，”米露露开始小鸟依人，“有巴黎的，荷兰的……”
倪小龙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咱们还没拍过结婚照呢……”米露露拨弄着倪小龙的胡子，“你现在挣钱多了，咱们好歹也该拍一套呀……”
预感变成现实。
倪小龙腿一软，一时找不到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