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佳也倾 ]
痛苦竟来得这样的快，我的身体扭成了一团，重重地砸到地板上。我想看看顷刻前还搁在我手里的茶碗，却只有满目的碎片，在绣着繁杂叶枝的毛毯中央开出一朵洁白的花儿，深色的汤水蔓延，沾染在完美的花瓣上。
我的喉咙哽咽着，我无法呼吸，黑暗覆盖了一切。疼痛更浓烈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不停地往下坠落，反抗令我精疲力尽，而放弃则显得那么简单，只要我松开紧绷如弦的四肢，就能平和地降落在黑暗的最深处，那里没有痛楚，没有恐惧。
然而我不能。
我下意识地弓起身子保护我的腹部，却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四周喧喧嚷嚷，有人把瓷碗抵在我的鼻子下边，然后一些液体随着瓷碗的倾斜灌进我的嘴里，我不知道她们给我喝了什么，但仅剩的一丝理智劝服我尽数吞下。疼痛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将我开膛破肚，可怖的尖叫与嘶喊摆脱了禁锢，最锐利而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锐利而沉酣的快感。
在我终于心甘情愿抛开了一切束缚，柔柔地堕入足下的深渊之前，我听见那群在池边趴着的、瞧着我的人们高声欢呼叫喊：“是位小格格！”

[ 爱新觉罗慕言 ]
从白日高照到夕阳西下，厢房的门也不见开，起初里头还听见撕心裂肺的喊声，后来渐渐的弱了，好几次耐不住性子想推门进去，都被跟着旁边的桂嬷嬷拦住：爷，产房您可不能进去，坏了规矩。
本来就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等了这么些个时辰里头也没个准信儿，她素来又体弱，越想越着急，对老嬷嬷也没了好脸色。
：去他的规矩，都给我让开。
话音落下，刚准备伸手去推门里头就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手顿在半空中，直到下一声婴儿啼哭透过木门传过来，伴随着产婆喜庆的大嗓门“恭喜王爷，是位千金。”身侧的桂嬷嬷明显的沉了脸，告退下去，多半是给额娘报信去了。这时候也管不得那些，推开门进去，产婆正抱着小孩儿给她擦着身上的污物。床边上围着的一圈人自发的退开，露出里头那张苍白如纸的巴掌大的脸。
：也倾

[ 田佳也倾 ]
一切都归于沉寂之时，我才意识到，并不是黑暗拖着我使我坠落，是身体压抑着自己。为什么我不能移动，为什么我不能尖叫，为什么我不能睁开眼睛。那些清晰得恍若还存在的痛楚，我极其不情愿地感受身躯的乏力与无助，忍耐到达了极点，我再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继续待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让我死。
我可以听见自己微弱的喘气，心跳像击鼓一般，是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唯一的响声。我把所有不堪的回忆都锁在了头颅里，一股喜悦在我的身体里碰撞。我依旧睁不开眼睛，但有气流摩擦喉咙吐出，止不住地咳嗽。
“慕言……孩子，孩子……抱来，我看看……”
我想起了那些人的呼喊，是个女孩儿？那么……敏敏。君子敏于言而讷于行，敏于事而慎于言，就叫她，敏敏。

[ 爱新觉罗慕言 ]
在门外等候的时候看见有丫鬟端着满是盛满热水的铜盆走出去，血融在水中一圈圈荡开，触目惊心。不晓得她是受了怎样的苦，这样病弱的身子，又是否撑得住。匆匆看了一眼孩子便坐在了床边，手忙脚乱的又要将她扶着坐起又要给她顺气。
：把孩子抱过来。
产婆已经将孩子裹在了襁褓里头，即便有了厚厚的一层襁褓，也是小小的一团。两只手都伸了过去，却不晓得要怎么抱，好像怎么都不对，生怕将她摔了。产婆看得好笑，指点了我几句再递过来。原本臂上会是一沉，可实际上是轻飘飘的，几乎没什么重量。抱着孩子小心翼翼的转过身去，好叫她能看见。那孩子仿佛是晓得面前的人是她额娘，一直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了一下，又闭上。
：你看，她的眼睛。

[ 田佳也倾 ]
我真是乏极了，这辈子，也没这样疲惫过，然而微弱的光线中，那一团襁褓窝在他的怀里，却立即叫我打起精神，将微眯的眼睛睁开。我痴痴地看着她，她还那么小，脸颊皱巴巴的，但她在我眼中还是无可挑剔的好看。她突然定定地瞧着我，我要融在她闪耀着光辉的眼眸中时，她又阖上了眼。
“……眉眼，像你。”
即使阿言就坐在我身畔，她就睡在他的臂弯，然而这样的距离，不够，还是不够。我强迫自己抬起手臂，把喉咙间的气流化为言语。
“把，把她给我……”

[ 爱新觉罗慕言 ]
低了头去看怀中的小孩子，眼睛已经闭成了两道缝儿，眉毛也是浅浅的，说不上来到底像哪个多一点，我却总觉得这孩子长大了应该会更像她。闻言笑了笑，将孩子递过去，直到她抱住了还是伸着一只手扶着孩子的后背。
：抱不动就给我。
霎时间放松了许多。或许是孩子偶尔的咿呀声，或许是因为她此刻温柔恬静的面容。向后靠了一点儿，絮絮叨叨的扯着话。
：生个孩子原来这么麻烦，在外头等了一天急死我了都。她要是再不出来，我都要踹门进来了。

[ 田佳也倾 ]
“怎么抱不，抱不动，就是抱一辈子……也行。”
从前说话一向是跟放鞭炮似的，一时半会都不消停，现在总觉得气儿理不顺，讲话也磕磕巴巴，我自个儿听着都难受，更别说他了。我笑了笑，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小脸，没理会他又开始讲些乱七八糟的浑话。许多事情他老爱拿来说笑，真敢做的没几件，就算做了，也免不了叫额娘揪进宫里一顿训教。
“我，我给她，起了一个名儿……”
我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好像，好像如果不说出所有我想说的事情，他就永远都不能知道了。

[ 爱新觉罗慕言 ]
听着她这么断断续续气若游丝的，刚送下来的神经又绷紧了，空着的那只手给她拍着背。
：怎么啦这是，要不我叫大夫来看看。
两人的话重叠在一处，她声音又小，听不清楚。也许是平日里吵惯了，不用问都晓得对方下一句是什么。这会儿也很快明白了过来。
：恩，叫什么。

[ 田佳也倾 ]
“叫……”
痛楚再次袭击，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我喘着气。我用尽了力气维持我的手臂怀抱着她，可我太虚弱了，我感觉不到我的手，感觉不到我自己。我的视野里，没有了他，没有了她，只是一片虚无。然而我只是微微阖上眼，就像我平日里困乏了一样，仿佛只是小憩而已。
“敏敏。”
我依靠在他肩头，还抱着我们的女儿，可我却看见了数年前初见的他，还有身着华衣的姑姑，还有我自己。我试图将幻象与现实分离，幻象是金色的，现实是黑色的，可它们混合在一起却如此自然仿若双生。
我的幻梦和我的身躯一寸寸粉碎。
“……不必，不必了。”

[ 爱新觉罗慕言 ]
她手上一松，好在我一直扶着，顺势便接住了女儿原本要往下掉落的身子。下一刻便感觉到她靠在了我肩头，侧首看去，闭着眼睛，极其疲惫的样子。
：好，就叫敏敏。
嘴上说着叫大夫，可却没有真的起身。心里某个地方有个细小的声音，尽管尽力的想要掩盖，还是如幽灵一般的闪现：离开她，就再也见不到了。
：阿倾，阿倾，不要睡。你听，敏敏在叫，她在跟你说话。

[ 田佳也倾 ]
“好，我不睡，不睡……”
我眨着眼睛，想要将这如猛兽般的倦意驱赶，却是越眨，越累。黑暗比之前更牢固地包围着我，敏敏片刻前的温暖还残留在我的身上。疼痛像烟花绽放后只剩下灰烬，我再也感受不到一丝痛楚，但也感受不到一丝余力。始终黯淡无光的眼眸一闪，黑暗消失了，幻象也消失了，我知道这是什么，神祗许了我机会与他诀别。
“阿言，阿言……我快要死了……可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你……”
“我嫁给你，究竟是你要娶，还是姑姑……要你娶？你就当，就当哄我一次……我，我也想听，听你说，是你想娶我……”

[ 爱新觉罗慕言 ]
：别说傻话，你不会有事的。
看到她骤然失去神采黯淡下来的眼睛心中一空，下一刻又听见她声音虚弱却真实的响起。“我嫁给你，究竟是你要娶，还是姑姑……要你娶？”原来这么些年，她一直这样介意。介意最初时候我对这桩婚姻的不满与反抗。喉头忽然像长了什么肿块，呼吸的时候都带着疼痛，说起话来声音也奇怪的沙哑。
：我要娶你。是我想娶你，就算没有皇祖母我也会娶你。

[ 田佳也倾 ]
“听你，听你这么说……我……高兴。就算……你是在骗我，我也很高兴……”
我的视线兜兜转转，自敏敏的面容，至他的眉梢，尔后掠过了他的肩头，望向了窗扉后边被掩藏的四合暮色。我突然想起那一个独眠的夜晚，我偷偷咬了一口寓意吉祥的苹果，很酸很酸，只是那样的酸，过后却是极其魅惑的甜，甜得我不愿让它消散。还有，还有我们的初见……我听说人死后会渡忘川河，过奈何桥，而孟婆的一碗茶汤，更有让人忘却所有前世恩怨纠缠的奇效。
可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忘记，所有他予我的美梦，我都不舍得放下。
“阿言，照顾好敏敏，我……”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甚至没有我自己，所有我能够感知的痛苦在一瞬间撤离。我再次哽咽，然后安静地迎接寂灭。
我终于记起来，那夜蟾光清朗，少年踏霜而来，无关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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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轩给我发的一张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