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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在龙应台文章中瞥见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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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年自欧返台,与纪忠先生闲散聊天。其忆及一九三二年正值英气风发时初次泛游长江,见江水壮阔,平野无边,深叹江山之伟丽,然而印象最深刻者,莫如江中多次所见巨鱼成群,浮沉翻跃,水光激溅。
「鱼,」先生伸展两臂比拟,「硕大如牛犊。」
我惊得几乎落手中之匙。方才捧读《入蜀记》,今日便闻书中语。一一七○年,中年陆游畅游长江,所见如是:
巨鱼十数,色苍白,大如黄犊,出没水中,每出,水辄激起,沸白成浪,真壮观也。
民国之纪忠可知苍茫大江所见,同於七百六十年前宋人陆游所目睹?
回欧洲书房,重读《入蜀记》,细细耙梳与陆游同时代、共江山之水中同侪:
江中江豚十数,出没,色或黑或黄……,俄又有物长数尺,色正赤,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二三尺,殊可畏也。
……大如黄犊之巨鱼,显系江豚或白鳍豚,然数尺长之江中「大蜈蚣」,好不怕人,又系何物?
早间同行一舟,亦蜀舟也,忽有大鱼正绿,腹下赤如丹,跃起舵旁,高三尺许,人皆异之。
读之不禁莞尔;「春风正绿江南岸」,「夜半无人莺语脆,正绿窗风细」之「绿」,陆游以动词挥霍,「忽有大鱼正绿」,真滑稽唐突,鲜活可爱。历史生物学家或可解惑,此「大鱼正绿,腹下赤如丹」者,今日何在?
十二日。江中见物,有双角,远望正如小犊,出没水中有声。
晚泊橹脐洑,隔江大山中,有火两点若灯,开阖久之。问舟人,皆不能知。或云蛟龙之目,或云灵芝丹药光气,不可得而详也……
晚,观大鼋浮沉水中。
陆游之时,头角峥嵘、硕大如牛犊之巨鱼,泅於水中;目光炯炯、开阖若电眼之怪兽,藏於山中。矗立船首,随兴举目,则「观大鼋浮沉水中。」上岸夜泊小村,则见长江江中唯有巨鱼,村民「欲觅小鱼饲猫,不可得。」
二○○六年十一月,数十名国际科学家齐聚武汉,装备齐整,巡游长江,上下纵横三千公里,寻找白鳍豚。《尔雅》古籍记载长江白鳍豚身世,晋学者郭璞为之作注:
鳍属也,体似鲟鱼,大腹,喙小,锐而长,齿罗生,上下相衔,鼻在额上,能作声。少肉多膏,健啖细鱼。大者长丈余,江中多有之。
国际团队循江探索长达月余,最终宣布:白鳍豚,两千五百万年与大地同老之「活化石」,已经绝迹。
一九八○年,农民曾於洞庭湖畔打渔时,遇一迷途白鳍豚,伤痕累累,搁浅沼泽。专家拯救,饲於屋宇之内,名之淇淇,爱之护之养之育之。
淇淇独处世间长达二十二年,郁郁以终。洪荒万年,独对穹苍灭绝,谓之大寂寞可也。
(选自《目送》)


1楼2013-04-04 10:43回复

    难入眠时,乱翻古籍,常得意外,一有意外,自然更为难眠。昨夜在灯下阅《老学庵笔记》,读到陆游谈语言:蔚蓝乃隐语天名,非可以义理解也。杜子美〈梓州金华山诗〉云, 「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犹未有害。韩子苍乃云: 「水色天光共蔚蓝」,乃直谓天与水之色俱如蓝尔,恐又因杜诗而失之。
    原来已拥被在卧,此刻匆匆披衣下,疾疾步往书房,寻 找韩驹的完整诗句:
    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
    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正南。
    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垂露落毿毿。
    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
    陆游竟然认为韩驹错用了「蔚蓝」的意思,它根本应该是名词,不是形容词。深夜里,我光脚板,穿著睡衣,握一卷宋诗,在黑幽幽的书房裏,走神了。
    二十二岁的时候,一件很小的事情,影响了我日后一生的为文风格。在一封幼稚的,表达思念的情书裏,我用了「蔚蓝的天空」这个词。两人会面时,这个学物理的男生问我:「你知道『蔚蓝』的意思吗?你知道『蔚』的意思吗?」我傻了,第一个念头, 「蔚蓝」就是「蔚蓝」,还需要问吗? 第二个念头……——诚实地说,啊,我还真不知道「蔚」,或者「蔚蓝」,是什麼意思。
    他静静地说, 「那麼,你为什麼要用你并不真正理解的字或词呢?」
    我睁大眼睛瞪他看,心想,你这家伙是在用物理学的规则诠释语言吗?宇宙万物,难道只能容许名词,不容许形容词?难道只有名词才算是真实的存在?
    读外文系的我,无法回答他,譬如, 「蔚」代表盛大、壮观、伟丽, 「颜氏家藏尺牍」裏说「海内人文,云蒸霞蔚,鳞集京师,真千古盛事。」人文可以如霞彩满天。我也没有学问可以跟他说,那你去读《文选》〈西都赋〉吧,裏头有「茂树荫蔚,芳草被堤」,形容草木繁盛,还有,你去读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吧: 「其间林木荟蔚,烟云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绿荫浓得化不开,就是「蔚」。
    这原始丛林似的葳蕤蓊郁,这火烧天际似的瑰丽壮阔,全指的是一个「蓝」字,你能想像那天空蓝到多麼深邃、蓝到多麼彻底、多麼无边无际吗?
    二十二岁的我,无法回答,但是,他的质问,像留在皮肤深层的刺青,静静地跟我长,然后成为我写作的胎记——不懂的字,不用。
    怎麼陆游会特别挑「蔚蓝」这个词来谈呢?而且,他认为「蔚蓝」根本就是个名词, 「天」的代词,韩驹不该把它变成了形容词。
    写「上有蔚蓝天」的杜甫死於七七○年,是八世纪的人。作「水色天光共蔚蓝」的韩驹是十二世纪的人——死於一一三五年。陆游批评两人的「蔚蓝」,大约是一一九四年。我学到对「蔚蓝」不可轻率,是一九七四年。
    放下书,走近窗,把窗扇用力推出,海风从窗口「簌」一下吹入,然后就听见海浪轻轻扑岸的声音,夜很黑。
    摘自《目送》


    3楼2013-04-04 1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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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放翁之文采果然极富盛名啊,作为翁粉真的好荣幸~


      4楼2013-04-04 1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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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篇是《蔚蓝》吧,印象很深刻


        5楼2013-04-05 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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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貌似这本书蛮有名的


          6楼2013-08-22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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