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局
文/雾色妖娆
一
宫中有一座黑色大理石建成的礼拜堂，然而那些描绘着古代圣徒的瑰丽花窗里从未传出空灵的圣歌与祈祷。只有附近的玉兰花盛开着层层叠叠的象牙色花朵，远远看去像是黑色海洋上浮着的银白月光。
杀生丸也忘了当时年少的自己具体是怎样走进那个一直是禁地的礼拜堂的。似乎是因为夜里听到了那优美和煦如熹光的歌声，在天鹅绒的床帏间沉浮不定，像是传说里的人鱼唱月。
于是他循着歌声，着了迷般一路走进了礼拜堂。直到夜风透过银色绣花的丝绸睡袍带来冷意，他才彻底地清醒过来。
他看到黑白交错的地面犹如棋局纵横，一直延伸至祭坛。两旁林立的巨大棋子投下长长的阴影，彩色玻璃窗上的圣徒抱紧怀中的《圣经》，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这是一个庞大的棋盘。
杀生丸向着祭坛走去，银色的头发被月光染得一片皎洁，赤着的双足冻得冰凉。他抬起头，举高手中的油灯，看着坐在祭坛上的少女问道：
“你是谁？”
黑发的少女放下了手里的绣花针，用银线缠绕的手指抚开额前垂落的发丝。还未完全长成的容颜已有了美好细致的轮廓，像是朵开在晨光里的樱桃花，，一点点铺展开了莹然的脉络。那个一身雪白长裙的少女抬起线条优美的颈，仪态高贵优雅得像只停憩于水上的天鹅。
“你的父亲不会允许你来的。”少女冷冷说道，烟晶般的眸子里有显而易见的疏离和戒备，“就算是王储，也不该进来。”

杀生丸微微一惊，眼前的少女竟然一眼便知道了他的身份。
“那又如何。”
银发的少年轻蔑地冷笑了一声，俊丽峭秀的面容带着不可逼视的锐气和年少的轻狂。他踏过铺展一地的紫色天鹅绒绣品，走到少女面前，金色的眼瞳光华璀璨。
“你不怕你再也出不去？只要我想，谁都可以死在这里。”少女有些愤怒地说道。
“是么？可你看起来像枝随时都能折了颈子的花。”
少女微微抿住略显苍白的樱唇，随即低头不再理睬杀生丸，继续在那巨大的绣品上穿针引线，不一会便在瑰紫色的天鹅绒布上绣下一枝银色的百合，大片的花瓣与枝叶缱绻缠绵出妖娆的意象，一眼看去竟如流动的霜色月光。
年少的王储对于她的不理不睬倒是不介意。他坐在一旁，看着经纬交错的黑白大理石棋格和静默不语的棋子，突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莫名的恐惧席卷而来。他忽然明白了少女在绣什么。
——是棋盘布。
银线绣出的是奔腾的骏马与手持长枪的骑士，立于云端的神明与将堕落灵魂拉入地狱的魔鬼，圣女手执百合与长剑，置身于烈焰之中……还有无数难以言明的令人震惊的景象，都在夜色里浮动成熠熠荧光。
“你真的不该来。”少女叹息着说道，清丽的面容像是人鱼歌唱着从海中捞出的珍珠，“踏足谜局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到底是谁。”
“我叫桔梗，杀生丸殿下。”

C

二
在那之后，杀生丸一直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听见了不知名的优美歌谣，看见了谜一般的棋局和少女。
梦境的最后他将油灯留给了桔梗，似乎还说了句什么。那黑发白裙的少女捧着雕工精美的油灯望着他微笑，温暖的光柔和了她原本略显冷厉的线条，她看上去像是那些涂饰金粉的壁画中安然祈祷的神侍。
从此他再未踏足过那座黑色的礼拜堂。那些雪浪般层层叠叠的玉兰花在明媚的阳光里开了又败，那些从象牙色花朵中透过的光影一直延伸到了生了苔的斑驳墙角。只是再也没有听到那些绝美的空灵的歌谣。
两年后，外敌入侵了他的国家，他伟大英明的父王似乎早有预料，于是挥师御敌，他奉命留守后方。打头阵的却是一位金发的少女。她骑着白马用长剑斩下敌人的头颅，殷红的血溅上她那绣着银色百合的旗帜。那些敌人节节退败。
人民欢呼着唱起赞美的歌谣，洁白的花朵被抛上天宇，教堂的浑厚钟声响彻云霄惊起停憩的白鸽。尽管战争没有完全结束，人们依旧称颂着神的恩典与荣光，称颂着王族的智慧与气势，称颂着圣女的勇敢与无畏。
接到前线来报的那一瞬间，杀生丸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避开所有守卫，再次来到那个礼拜堂。所有的陈设都没有改变，只添了一盏油灯，而当年的少女如今已是足以令游吟诗人疯狂的绝丽女子。
她低垂着松针般的睫羽，线条优美的唇角翘起一个温柔又狡黠的弧度，不曾抬头，只是淡淡说道：“别来无恙，殿下。”
一身黑色天鹅绒礼服的银发青年走到她面前，伸手抬起她的下颌，金色眼瞳里难以言明的情愫仿佛苍穹之上变幻无常的铅色流云。他弯腰凑近她的面孔，微凉的气息拂上她细瓷般的肌肤。
“那个女人接下来会被火烧死，对不对？”
桔梗唇边的笑意渐次展开了令人目眩的脉络，几乎可以让人想起夕阳下欲燃的山花次第层叠地开满了整个血色的天空，凄艳得不可方物。
“所以你不该来，你很聪明。人们经常可以破解属于他人的谜局，却无法知晓自己的，以及自己所爱之人的命运。”桔梗喃喃道，“沉迷于提前知晓，会毁了自己的。”
“你就是所谓的魔女吧，”杀生丸直起身说道，“原来关于我父亲的传闻是真的。真高兴他除了那个在尸架上躺了十多年化着浓艳殓妆的女人之外，还对其他东西感兴趣。”
传说失去最爱之人的君王痛不欲生，派遣骑士搜寻起死回生之药，却意外地得到了知晓未来的方法。于是君王与魔鬼达成协议，直到魔鬼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
他原以为这样的传说是无稽之谈，却从未想过自己是掉入了传说之中。眼前的女子作为交易品，被囚禁在棋局与圣坛构成的牢笼之中，用银线绣出她看见的命运，把漫长的生命消耗在一针一线之中……
“传说传了多久我就在这里呆了多久，而且会一直在这里直到交易结束。”桔梗抬头看向巍峨穹顶之上的瑰丽壁画，“可笑的是，我只知道别人的宿命，对自己却一无所知……”
“其实不管对于谁，命运都是一场谜局吧……”
临走的时候，桔梗问他是否想知道关于自己的命运。他拒绝得很骄傲也很决绝，凌厉优美如剑锋出鞘的线条依旧带着锐气和狂气。
“我不需要。”
“真正的强者会自己解出谜底。”

五
她又看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离离花海，那些燃烧着的色彩像是哪个被酒精夺去了理智的画家笔下泼洒流淌出的浓稠颜料。它们窃窃私语着，交换着熏然香氛里阴冷的秘密，在无垠的寂静里带起细细碎碎的波澜。
——快来呀。
——能看到一切杀戮血腥与死亡的魔女……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去地狱?
她看到那些有着鲜血颜色火焰形状的花朵一点点扭曲变换起来，灼热的气息像是要把把人吞噬得骨头都不剩。那满地盛开的跳跃的火焰以诡异而癫狂的姿态燃烧着，然后细小的私语慢慢扩大起来
——烧死她!
——让她下地狱吧！让她那双带来厄运的眼睛去面对魔鬼吧！
她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一切，却只看到无尽的黑夜里妖丽的火光，。愤怒的诅咒与呼喊穿过了多年的时空化为铁钉将她死死钉在罪恶的十字架上。有一种名为绝望的东西在胸腔里生长出枝叶，阴影覆盖了眼前所有的星光。
“为什么要哭泣呢……我可怜的小女孩……”
火焰延烧的声响间一个男人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温和柔软却带着潮湿冷意的语句像蛇信子一样吐露着诱惑的味道。
“他们只是害怕未来的懦夫而已，他们只是无法面对自己的厄运而已——而你，我可怜的孩子，你只是被迁怒的卡珊德拉，不幸地背负了神的惩罚……”
“拥抱我吧，和我一起回到地狱去……”
“桔梗!”
她猛地睁开眼睛，冰冷的属于冬日夜晚的空气被她猛烈地吸入肺叶里。桔梗发现自己的手指不住地痉挛着，却紧紧地扣住了一个人的手腕，那种发狠的劲道让她自己都有些惊讶。
“可以放手了。”
面前的银发青年语气依旧淡薄，而那双波罗的海琥珀般瑰丽的眼瞳，在他带来的风灯灯光下折射出足以蛊惑人心的灿烂光彩。王储的面部线条依旧优美而凌厉，却让交错变换的光影柔化了一些，让人想起春日里长河上即将融化的薄薄冰层。
黑发的女子缓缓松开有些僵硬的苍白手指，冰凉的手指似乎在青年的手腕上留下了痕迹，却被他斗篷上的银流苏和白色滚边掩了下去。
“非常抱歉……”
“没必要，你的力气太小。”杀生丸把头转向一边，似乎在研究那些拼花玻璃上的图案，事实上他已经对那些图案与故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像朵随时都能折了颈子的花'。”女子用平静的语气补充道，不出所料地看到了王储微微挑起的眉。
“我能记住我所知道的一切，不管我是否愿意——正如殿下刚才所见的糟糕情况。”
能记住一切，也就是忘不了一切，无论多么痛苦绝望的回忆都会在灵魂深处烙上深入骨髓的印记，翻出皮肉撕裂经络，不可磨灭，也无法磨灭。
他想起自己刚刚看的一切，就像是看到了钢铁盔甲下柔软的人类肌肤，或者是裹藏在浓密荆棘之下玫瑰。那是隐藏在骄傲面具下的，不愿示人的脆弱的一瞬间。
“我没有看见什么。”
桔梗低垂着头颅，耳畔的墨色长发遮盖了冰雪般的容颜。所以他看不见她微微翕动了的唇也无法读出被她拼命压制，没有说出口的无声话语。她缠绕着银线的手指攥住了天鹅绒棋盘布，于是其上的图案都扭曲成了诡异的模样。
沉默了一会桔梗开口说道：“很久不见了。如今你有时间过来，看来战事十分乐观，或者说——”
“你应该很清楚，我的国家取得了胜利，而我父亲要回来了。”杀生丸看着风灯里摇曳的烛火淡淡答道，“你好像没必要用那种估计的语气吧。”
“好像也是。”桔梗抬起头回答他，眼底似乎有浅淡却真实丰艳的笑意，那样悠长柔美，却含着看不透的情愫。“看来以后……”
她没有说下去，其实也没有必要说下去。
是啊，她一定能看到——在一片雪原上缓缓前行的军队，铜质号角吹出的胜利曲调响彻云霄，绣着王族徽章的旗帜带起猎猎的声响。人们欢呼着撒下温室里培育出的艳丽花朵，血一样的颜色散在空中像是庄重的舞步，教堂的管风琴与唱诗班一起称颂荣光。而他骑在黑色的骏马上，等待着向国家的君主，他的父亲单膝跪下，献上无可争议的忠诚。
——无可争议的，必须履行的忠诚。
“我看得到，命运一直按照原定的轨道前行……”桔梗瓷白的手指抚上眉心，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巨大的棋盘。
“真的是，无法解开的谜局啊……”
后来他想，如果自己早一点明白那天晚上她隐藏在话里的话，早一点看到她努力压制自己的行为，结局或许会有所不同——可是又能有什么不同?
这场命运之局的经纬已经交织得太深太深，他们早就挣脱不了了。

妖娆~~~~~~飞奔过来扑到~~~~~~~~~~~~~~~~~~

“那能又如何呢？”桔梗相互交缠的十指渐渐显出苍白的骨节，线条流丽的樱唇抿得血色全无，烟晶色的眸子绽放出令人心惊的刺眼光芒，“神为了他的道，不也牺牲了自己的儿子么——任由他被钉在十字架上向他在天上的父呼喊……”
“为了国家，为了地上的民……多么冠冕堂皇啊……可是亲爱的国王，你做出再大的努力也不可能阻止你的儿子重蹈覆辙，就像神就算牺牲了神子，也无法让魔鬼从世上消失。”她这样说着，却觉得心脏划过无数细碎尖锐的疼痛，疼得她几乎想要流出泪水。无垠的绝望与悲凉仿佛渐次而来的海潮将她淹没。
——为什么这么疼？
——明明早就不是人类了，为什么还是可以感觉到这样的疼？
——到底是要……为谁感到悲伤？
“……看来，你是已经找到他的‘阿克琉斯之踵’了。我原以为用圣水洗礼足以保护他一生，可是他也还是抵不过魔女的诱惑。”斗牙王轻声说道，微微颤抖的语调显示着他作为父亲的痛苦。
“我已经让杀生丸离开王都，前往边界历练……他很快就会走。”他转身离开，走向大门，有细碎的雪花被风吹到了他银色的头发上，“如果还来得及……”
——真的还来得及吗？
桔梗目送着斗牙王的身影被逐渐猛烈起来的风雪吞没，慢慢松开了僵直的手指。然而她却发现，自己白皙的指尖缓缓渗出了鲜红的血滴——那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妖丽颜色在她的虹膜上展开了瑰艳至极的花瓣。
——不可能。
——这具身体明明早已经……
——到底是为什么？
她收紧双臂，像是害怕寒冷的孩子一样将柔软的天鹅绒紧紧抱入怀中，比夜色更深沉的长发垂落披散成繁丽的图腾。女子的身体颤抖着，恐惧与不知名的悲伤情绪几乎将她的理智侵蚀干净。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与她一墙之隔的玉兰树下，年轻俊丽的王储正抬眼看向那些光裸的树枝，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水银般流泻而下的长发上，也落上了他脖颈上光滑的肌肤。
他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寒冷过。

九
“你醒了。”
耳畔是年轻男子冷清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声音，脖颈的肌肤上能感受到匕首冰凉的触感，她睁开眼睛望着礼拜堂的穹顶，瞳孔里是一片幽深安静的黑，手指却慢慢收紧了一些。
“别来无恙，殿下。”仰躺在地面上的女子平静得几乎没有波澜的声音回答道，冰白的宫装长裙映衬着光滑的黑色大理石铺展出夜昙花盛放的姿态。她看起来太过于冷静，仿佛抵住她脖颈的不是随时能划开血肉的银质匕首。
“漂亮的银匕首，用来杀一个魔女似乎很合适。”
杀生丸沉默着没有回答身旁的女子。礼拜堂外面落下的雪在他肩头积上了一层未化的冰凉，就连从兜帽下流泻而出的银色发丝上也沾染了细碎晶莹的冰晶。如果桔梗转过头去，她便能看得到杀生丸眼眶下苍白皮肤上浮现出的青色，那种憔悴的颜色昭示了一些呼之欲出的秘密，然而他那双冰冷的金色眼睛却燃烧着刺眼璀璨的光焰。
可是她始终没有看着他，她的视线似乎一直停驻在高高的穹窿之上，仿佛那里存在着救赎。
“你不惧怕死亡。”他突然开口说道，“你看得到我的死亡么，桔梗？”
“白色的骑士，红色的骑士，黑色的骑士……不管是谁到了人的面前，人最终都要被灰色的骑士带走……”桔梗说着闭上了眼睛，神色冷然得像是覆上了一层白瓷的面具，睫毛却微微颤动如同微展的花蕊，“没有什么区别。”
“聪明的回答。”杀生丸随即收起匕首站了起来，“作为谜而存在的命运不会被轻易揭示——不过无所谓，我不相信命运，更不会想要提前知晓。”
桔梗猛地睁开眼睛，眸子里有复杂得难以言说的情绪翻卷出无数的波澜，纤细的手指在丝绸白裙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是暮春雨水里凋零的花朵。她慢慢地坐起来，耳侧流泻的墨色长发挡住了容颜。
“……你还是没有丝毫的改变啊。”
依旧那样骄傲，就像是将紫袍作为最美裹尸布的国王——可是你不知道前方在等着你的是怎样的敌人，你不知道是谁将你出卖，你更不知道一切从最初的最初就是一场设计好了的骗局。
——已经来不及了。
“我很快就会离开，想再下一盘棋。以后恐怕不会有你这样有趣的对手了。”他淡淡地说道，语气里甚至没有一丝的留恋与不舍，“不愿意就算了。”
“乐意为您效劳，殿下。”她低垂着睫羽轻轻微笑，烟晶般的眸子里蕴着难以言明的脆弱神情。像是枝头摇摇欲坠的纯白花朵，要在暮春的风里以最优雅最郑重的姿容迎接死神的翅膀。
这大概是他们的最后一盘棋局了。她下得格外郑重，毕竟从此之后不会再有人陪她在月光烛影里，用黑白的棋子交换着不愿吐露的情绪，用锋利的语言保护着自己脆弱的内心。她以为自己从始至终都同着魔鬼***纵着这个谜局，其实她早已经同她的猎物一起深陷其中了。
再也不会有了——温暖的烛火终究会熄灭，口是心非地保护着她的骄傲的男子也将会化为尘埃灰烬。当她最终摆脱了预见厄运的眼睛获得了自由时，陪伴她的依旧会是寂寞——可这都是自己犯下的罪孽啊。
桔梗发现自己颤抖的手指没有办法再拿起棋子了。
“又是双方没有办法将死对方的王的……死局。”她轻声叹息道，唇角勉强牵起了一丝笑意，“真是充满遗憾的结尾啊……”
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她已经无法改变，甚至已经无法……
“从一开始，你应该就知道最后的结局了吧。”眉目俊丽的王储用指腹抚摸着手中黑色的“王后”， 细碎柔软的银色刘海遮去了他瞳孔里变换的神色。他用沉郁而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最初你就知道，将我领上渎神之路，会是让魔鬼获得我的灵魂的最好方法，对么？”
“！”
桔梗猛地抬起头看着面前面容平静得没有丝毫波动的王族青年，他也同样抬起头，用近乎冷酷的神情看着她脸上那种从未出现过的神情——惊讶，恐惧，不解，悲伤，痛苦，甚至还有释然。那样生动复杂的神情硬生生撕碎了她冷静的面具。

“你终于看着我的眼睛了。”
“……你为什么会知道。”
“‘王后’是棋盘上最有力的攻击者……我那位远离王都的母亲可以告诉我的太多了。”杀生丸盯着她惨白如欧石楠花瓣的脸色说道。
“作为王后，我可以允许国王用王储的灵魂去换取国家的未来，但是作为母亲，我无法容忍一个父亲将自己的儿子置于交易的天平之上哪怕他早已胸有成竹——而作为妻子，我不愿看到丈夫因儿子的愤怒而痛苦。”
那个记忆里一直强势而高贵的王后，他骄傲美丽的母亲那时这样对他说过。那张与他相似的容颜里有他从未见过的沉痛与沧桑一闪而过，是那样的陌生。那时王后看着窗外的飞雪淡淡说道：
“除了离开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你需要时告诉你真相，你现在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我不会管。”
“你自己去吧。”
当真相在眼前揭开面纱的时候他没有觉得多么震惊和恐慌，只是觉得可笑。他一直以来存有怀疑的事情没有错，只是他再聪明再冷静也无法挣脱这些情感织成的枷锁了。他是这样，他的父亲也是这样。原来都一样。
“所以呢？”女子的声音听上去无力而空灵，却带了一丝微弱的笑意，“不妨杀了我吧……这样一切也许就结束了。杀掉一个欺骗了你的失败者是个不错的选择。”
“如果我想的话，刚才就已经割断你的脖子了——银匕首对你的身体同样有效。”
“杀了你不会结束一切，而且我说过，我不想借助神，也不想借助魔鬼的力量。”
“你疯了吗？！”桔梗的声音陡然拔高了起来，“你难道想打败魔鬼么？你想不借助任何的力量，然后让他带走你的灵魂，让骄傲作为你唯一的陪葬品么？你想像你的父亲一样，不顾一切地去做疯狂的事情然后为自己的决定而后悔么？”
“这是我的事。”银发的青年猛地伸手捏住女子线条姣好的下颌，璀璨仿佛溶金的色彩映进她烟晶色的瞳子里变成了能灼烧一切的光焰。那样冰冷却刺眼的光芒，却让她生生觉得想要流泪。
“我已经看不清你的未来了……”桔梗突然伸手抚上他的眉骨，眉眼里是复杂纠结得令人心疼的神色，“你到底是为什么——”
然后他的语调突然低沉了下来，让人有了柔和的错觉：“我会让一切结束。”
“解开死局的唯一办法，就是扫除所有的棋子。”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她曾问过他，为什么他那么讨厌十六夜夫人。那时杀生丸回答说他只是讨厌那个女人让一向理智的父亲忘记了属于国王的冷静。青年的神色冷硬傲然，盛着破碎光芒的眸子像是深海里捞出的琥珀。
那是因为你无法理解你父亲的心情吧，无法接受他因情感而发生的改变——
可是你到底是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样前行？
她跌坐在满地滚落的棋子之间，紧紧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她努力不去看杀生丸离开的身影，早已流不出血与泪的身体却流出了冰凉晶莹的泪水。
——人们经常可以破解属于他人的谜局，却无法知晓自己的，以及自己所爱之人的命运。
——可我已经看不清你的未来了啊。

十
银发金瞳的青年反身将门掩上，冰冷的触感通过缠绵的四叶花饰纹路传到了指尖几乎让人感到疼痛。周围安静得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场，他听见落雪在树枝上覆盖的细碎声响和着自己的心跳交织成一首死寂的歌谣。
“出来吧。”杀生丸转过身看着面前的一片雪白，“不用藏着了。”
从礼拜堂东面的阴影里慢慢走出了一个纤细的身影，反射在雪地上的天光勾勒出来者面部优雅柔和的轮廓，渲染出他翡翠绿的眼瞳和灿烂的金发。年轻的大臣走到王储的面前向他行礼，右手小指上的戒指闪烁着妖异冶艳的光芒。
“杀生丸殿下，国王陛下正派人出去找您回来呢……您现在回来真是太好了。请和我一同离开吧。”砂金色头发的青年用祖母绿一样带着瑰丽色彩的眼瞳注视着面无表情的王储柔声说道，弯起的眼角带着微妙的笑意。“我是沿着您的脚印过来的，没想到刚到您就出来了。”
“不用装了。”杀生丸突然迅速拔出腰间的长剑指向大臣的咽喉，“看着你拙劣的表演真是让人无比恶心——”
“魔鬼。”
“王储殿下……您是什么意思？”大臣惊讶地睁大了翠绿的眼睛，声音里的惊惶无措真实无比，“您到底在说什么？”
“你是唯一一个和我以及我父亲都下过棋的臣子，战争时我的一切也都是你告诉我父亲的。据我所知，你还告诉了我父亲我可能去了母亲那里，作为一个臣子你参与的似乎太多了一些。”
“您怀疑的事情都是一个臣子的职责……这样的理由实在是让我感到非常惶恐，您……”
“我的怀疑一向不喜欢太多理由，你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是最好的解释了——你有什么理由在发现我回宫以后再探究下去？至于被发现了还打算继续伪装下去，是想要愚弄我么？”杀生丸握紧了手里的长剑，他微扬的下颌线条里带着不可逼视的威严与怒意，茶晶般璀璨的虹膜上燃烧起冰冷灼人的火焰。
面前的臣子沉默着低垂下了头颅，柔软的金色发丝挡住了他的眼眸。他慢慢抬起手，一点点优雅地收拢手指合握住锋利的长剑，仿佛他捏在手心的是一柄权杖。他任凭鲜红粘稠的血液从指缝间争先恐后地流淌而出，在雪地上勾画出惊心动魄的冶艳丽色——正如他苍白的手指上那枚红得刺眼的戒指。
“过了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点都没有改变啊——”男人的尾音拉长上扬，带着不自觉的妖媚慵懒，“骄傲自负，凭着自己敏锐的直觉做事，偏偏还总是成功……哈。”
“对着老朋友还是这样的不客气，枉费我多年的苦心——不过这一次，你没有退路了，我亲爱的，‘可敬也可怕的对手’。”大臣说着抬起了头，血色一点点漫过了他眼底的翡翠绿，墨黑覆盖了阳光般的金，他清俊的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变化起来，最后呈现在杀生丸眼前的，是一张妖异狂狷的苍白面孔。
“果然魔鬼都是丑陋的。”银发青年挑了挑眉冷冷哼道，站着的身姿挺拔如浸染了月光的剑锋。
“那么魔女还让你感到满意吗？我的殿下？”魔鬼奈落苍白俊美的面孔上浮现出诡异的笑意，“当初我收养这个小女孩，不仅仅是为了她那双有趣的眼睛，更是因为她许多地方让我感到熟悉得可怕——我亲爱的朋友，你是不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一些影子呢？”
“如今你能喜欢，我是不是应该唱一首赞美的诗歌来欢庆一下你的沉沦呢。”奈落眯起石榴石一样血红的眼睛，然后轻声笑了起来。他举起沾染满鲜血的右手，小指上瑰艳的红宝石逐渐变成了一道显眼的殷红伤疤。
“百年之前给我留下伤疤的虔诚骑士，竟然也会有这一天——实在是，实在是太让人开心了。”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杀生丸不耐烦地皱起了英气的眉毛。而魔鬼只是微微侧着头看着他，疯子一样地笑着，眼瞳像是血红的湖面映出王族青年俊丽英挺的面容和银色长发上细小的雪花。

“你忘掉了一切但是真的一点没变……和那孩子一样浑身带着冰冷的刺，孤独又骄傲。这样的灵魂我最喜欢了。给我你的灵魂，我就给她自由，让她摆脱预见厄运的痛苦……怎么样，很公平的交易对不对？”他一直这样笑着，阴冷又妩媚的声音像是蛇信子嘶嘶的吐息。
“如果我说不呢。”
“啊呀真是无情冷漠的情人……太让人失望了。不过你以为你身上的保护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就算你此时不愿交出你的灵魂我也很快可以得到……你亲爱的，离经叛道的父亲对你已经起了疑心，你要怎么办呢？你的骄傲能容忍父亲对自己的利用吗？”魔鬼用轻柔的声音一字一句说着，让人几乎有了迷幻的错觉。
“你一直在企图挑起他对我的疑心，不过就是希望报复他对你的欺骗么。希望看到父子相争两败俱伤，国家陷入危难然后你坐享其成……”杀生丸沉声说道，冰冷的神色沿着虹膜缓缓绽开，明亮的剑影映入了瞳孔深处。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琴弓在大提琴的琴弦上滑出的一道音。那样清朗的声音里有着令人肃然的力量，仿佛是出征前的君王对着天空发出必胜的誓言。
“我不会让你得逞——如果你这样渴望得到我的灵魂，就尽管来取，前提是你能成功。”
“如果你输了，就给她自由，离开我的国家。”
于是魔鬼脸上的笑容愈发兴奋也愈发妖异，艳红的唇像是要滴下血来。
——这一切都是梦吧。
就像是那些火焰一样燃烧的和落雪一样沉静的花朵，就像是那些憎恨的呼喊和橘色的微弱光源，都是梦吧……如果醒来，她就会忘却金盏花海里弹奏六弦琴的魔鬼，会忘却礼拜堂里威严却隐藏着悲伤的国王，会忘记站在月光与玉兰花影里，冷漠同时也寂寞的王储。
——那为什么不让我快点醒来呢？
她拥着柔软的紫色天鹅绒，那些银色的繁丽图腾昭示着命运的脉络走向。自己曾经那样憎恨自己这双可以看到厄运的眼睛，这双被诅咒的眼睛，可是现在失去看到未来的能力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惊惶。
桔梗可以感知到礼拜堂外的一切——笑容灿烂诡异的魔鬼，面色惨白却依旧没有表情的王储，交错的刀光剑影与滴落的鲜血，在风里低低哭泣的枯树歌唱着哀歌，永不停息的大雪像是要将一切的罪恶掩盖在白色的墓土之下。她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紧张和绝望，然而那种黑色海潮一样席卷而来的感情几乎要撕裂她的心脏。
“你真是疯了……”桔梗颤抖着抬起手捂住眼睛，上翘的唇角满是苦涩悲伤的笑意。穿过彩色拼花玻璃的天光将黑白的地面染成绚丽凄迷的颜色，巨大的棋子投下长长的阴影，她坐在礼拜堂的尽头，眼泪从指缝间滴落下来浸湿了天鹅绒。
——不能这样下去了。
——就算让我承受所有的痛苦……
手里的长剑将刺穿对方的肩膀时，他又听到了年少时那首不知名的歌谣，那样柔和优美的歌声，让人想起透过层层云霭的第一道晨光，光线一点点慢慢浸染开来，然后珍珠色的流云就以极缓极缓的速度散开来，直至化为透明的风。
他仿佛看到，那个静静刺绣着的黑发少女，在那样和煦的熹光里向他微笑。
大概是要看到死亡了吧，才会有这样美丽又悲伤的幻觉。杀生丸自嘲地笑着，然后费劲地抽出手里的剑，鲜血溅上他白皙的皮肤有种令人心悸的艳色。他勉强地用剑支撑着身体不倒下，自己的血液也沿着剑身流到了雪地上，但他看着奈落的眼神依旧轻蔑而冰冷，而后者不敢相信一般地用右手捂着肩处的伤，小指上的伤痕裂开来翻卷出了肌肉。
黑发红瞳的男人抬起头望着杀生丸身后的礼拜堂，他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与疯狂的神色。
“桔梗，可怜的小女孩……是想用自己的歌声给情人送葬吗——能唤起内心执念，迷惑人的塞壬之歌……哈哈哈哈！可是我的孩子，你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以独自承受心上的痛苦为代价，你竟然这样舍得吗！”

他按着肩膀的伤口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脸上的笑容愈发艳丽得令人无法直视，像是朵泡在血水里的玫瑰。“我以为，那些回忆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没想到它们依旧是伤人的利器——还要再留下新的伤疤啊……”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却不自觉带上了悲伤的意味。
“你赢了，我亲爱的殿下。”
“可是我依旧诅咒你，诅咒天堂的大门永远不会为你打开，地狱的魔鬼也不会接纳你的灵魂，你只能一直一直漂泊在人世，感受所有的疲惫和痛苦！直到我得到你的灵魂，直到你自愿把灵魂献给我！”
“你会一直孤独一直寂寞，你永远也得不到心爱的人，因为在你完全拥有她之前你们必遭厄运！你永远也无法打破命运的谜局，永远也无法逃出痛苦的囚笼——就算所谓最后的审判来临，你也逃脱不了这一切！”
突然猛烈起来的风一点点吹散魔鬼疯狂的嘶吼，他的身影化为黑色的烟雾消失在风雪树影间，只留下溅落的血液。仗剑而立的银发青年看着眼前逐渐模糊起来的白色，唇角勾起的笑意狂傲而充满嘲讽。
“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控的魔鬼，又怎么操纵他人的命运……”
“况且，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倒下的时候长发像是流泻的水银一样在雪上柔软地铺展开，他感觉到皮肤上雪粒融化时的冷，他听到伤口处鲜血流出时的声响——太安静了，为什么没有歌声了呢，就算是送葬的哀歌，就算是将他领向死亡的黑色诗篇，也好啊。
——那样也好啊。
他听见身后的门打开的声音，原本短促的声响在他的听觉里被拉得悠长。他努力抬起头，看到黑发的绝丽女子站在他身旁，唇角带着纯白栀子花般温柔静谧的笑意，可是眼睛里却是含着极力隐藏的悲伤。她在他身畔跪下，颤抖的手在空气中纠结地停驻着，最终轻轻地落在了他的长发上。
“都结束了。”
“是啊。”
杀生丸抬起手拂过她的眼角，沾着血液的手指在她瓷白的面容上留下艳丽刺眼的痕迹。睫毛覆盖下的眼瞳里盛着蜜酒一样醺然的琥珀色，那样温柔的颜色像是最迷美的错觉。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不用再说什么了。
她看着怀里闭上双眼的青年，他的容颜安静地像个孩子。她努力抱紧他，像是贪恋他怀里的温度一样。桔梗努力提起唇角微笑，可是离别痛苦的眼泪如何也止不住，冰雪落在她漆黑的长发上，像是细小的水晶碎屑。
“再见。”
——我以为我看得清命运。
——可命运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无人可解的谜局啊。
完

很好终于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