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咫尺地、千山万水。}
于兰芝不愧是出身大户人家,陪嫁多得惊人。我们几个婢女收拾了一天也没整理完。转眼又是黄昏,翠桥把手里的东西一扔,作势捶了捶腰杆,道:“少奶奶怎么这样啊!嫌张家的活儿不够多吗?还弄出这么多东西来让我们收拾!” 我便安抚她道:“你带着其他姐妹们先回去歇吧,我不累,再归拢一会儿。” 翠桥对于兰芝以及她的嫁妆有种与生俱来的厌恶,当下也没推辞,领着其他人便走了。夕阳的余晖透过镂花对扇窗照在地面上,天地间仿佛笼起了一层橘色轻纱。我拿起少奶奶陪嫁中一面精致的银镜,镜中的自己面庞素净,眉目平和,然而到底是年轻,总归是有几分清新可爱的风韵。我一早算好了时间,少爷果然在此时打从楼下走过,我拿起一只纸鸢顺着窗口丢了出去,然后理了理长发,慌不迭地探出头去,刚好对上他仰头回望的眼神。日光之下,少爷清俊的眉目泛着浅金色的光,侧脸的弧度更添温柔。他一扬手接住纸鸢,微有些诧异地望住我:“仙蛾,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些慌乱,红着脸从窗子里缩回了头,转眼却飞奔到了楼下。少爷比我高出许多,站在他身前,我踮着脚才能拿回纸鸢,垂下头说:“我在收拾少奶奶的嫁妆……方才好险,差点弄丢了她的东西。” 少爷笑着安慰我:“其实你不必这样惊慌,兰芝不是那么严厉的人。” 我沉思片刻,忽然有些慌张地背起了双手,将那纸鸢藏在身后,支支吾吾道:“……奴婢先上楼去了。” 少爷伸手拉住我,他的手掌温热,握在我纤细的腕上仿佛一块灼热的烙铁:“仙蛾,你怎么了?”他看出我的异样,脸上微露狐疑之色,顺藤摸瓜地拈出了我藏向身后的纸鸢。夕阳薄透的光芒之下,只见那面纸鸢上几行簪花小楷规规整整,一看就是女子的字迹: “方寸之心,君恩似海! 怀璧何罪? 安能相忘!” 短短十六个字里藏着他的名字——方君怀安。少爷的笑容渐渐僵硬住了,垂头看了良久良久,双手攥紧那纸鸢扯成碎片,往半空中一抛,转身走了,道,“仙蛾,今天的事,我不许你向任何人提起。” 夕阳轻纱般的光晕中,我望着那一地碎片和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良久良久沉默在原地。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深沉动听的男声,他说:“怎么,你心软了?” 我头也不回,说:“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要帮少爷重新选择,我为什么要心软?” “这话是你用来安慰自己的吧。”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戏谑:“你是在回答给你自己听。”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转身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方怀安英俊的脸庞在夕阳之下棱角分明,忽然间一把握住我的手臂,狠狠地拽到身边:“王仙蛾,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态度跟我说话。” 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如绒毛,在我的耳垂上凝结成水滴,有种异样的感觉,除了少爷,这是我第一次离一个男人这样近。我抬起头,他的眼瞳漆黑深邃,如夜,如海,其中还夹杂着一种细纹般的波动,丝丝入扣,撩人心弦。我忽然莫名地有些心慌意乱,垂头猛地推开了他,反口说道:“难道你指望我像于兰芝以前那样跟你说话?” 奇怪的是,提到于兰芝这名字的时候,他眼中竟然没有一丝异样,反而更加冷漠,一双眼睛只是灼灼地看住我,低头一点点逼近过来,说:“我与于兰芝,并不是像你想的那样。”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咚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是翠桥拎着竹篮来送饭给我,见到我与方怀安这样,吓得将篮子摔在了地上。方怀安面不改色地放开我,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翠桥奔过来挽住我的手臂,直到他走出很远还目不转睛望着他的背影,说:“这个方怀安,不如我们少爷英俊,也不如我们少爷富有……可是倒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让人忍不住多瞧他几眼。” 说罢她转过头来看我,促狭一笑:“仙蛾,你还真是好眼力。” 我垂眸,冷哼一声道:“你看上的是英俊富有的少爷,我看上的车夫的儿子……这便是我的好眼力?” 翠桥一惊,能感觉到她听了这话,整个人微微一抖。再抬眼时,我已换上往日清淡随和的笑颜:“以后若是你这小蹄子做了新少奶奶,可别忘记我这个患难之交。” 翠桥又僵住一会儿,表情才缓缓松快下来,嘻嘻笑道:“那是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