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一个月前来到台北。
当初，他对李温流说他想去台北。李温流问他为什么想去，他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过了不久，李温流替他找了台北的一幢小公馆。他住的那间四十平方左右，对他来说足矣。
台北的夜景常常让他深陷进去。凌晨一两点，他总是习惯性地站在窗前望着那些似乎不曾熄灭的光斑。
他睡不着。是失眠了。他刚到台北时，失眠的时候会给李温流打电话。但过了一个星期后，他有些厌恶自己。厌恶那个对李温流的帮助从来不倦的自己。
他拉开抽屉，拿了一包速溶咖啡。他将手里的包装袋撕开一个口子，然后把里面装着的咖啡色粉末倒入马克杯中。
床上的手机响了。他走过去，看也没看，便按下了接听键。
“温流？”
他把电话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接着走回原来的地方。
“基范，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了？”李温流问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因为你也很忙。”他说，并把马克杯放在饮水机前，按下了热水键。
“可是你一个人在那边…我很担心你。”
“温流，谢谢你。”
李温流轻笑，“在那边还是失眠吗？”
他盯着窗外良久，最终他还是向李温流说了谎话。
“没，来到台北好多了。”
“这样啊……”
热水从马克杯中漫出流经他的手，然后滴落在地面。
“嘶。”他急忙捂住手，也顾不上接住电话那头的人是否听到了自己的隐忍。
马克杯静静地倒在地上，杯中的咖啡洒了一地。
他深深呼吸了几次。等到手上的疼痛感缓解之后，他挂了电话。
清理完地上的咖啡后，他有点累了。凌晨五点，他选择躺在床上，进入睡梦。
他睡了四个小时。仅仅四个小时，却比他以往睡得多。
他起了身，穿了一件紫色的格子衬衫。去卫生间洗漱过后，他出了门。
金基范其实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只是想逛逛。他觉得这样或许可以释放压力。
他买了一杯奶茶。在街上边走边喝。
来台北，他并不是来旅游散心的，而是找一个人。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他明白那个人绝对能够弥补他心里的欠缺。
他坐在书店里。桌上的书一直摆在他面前，可他看也没有看一眼。他望着窗外，眼神中的情感像是被某种液体稀释了一般。淡得危险。
手指翻动了书页，他依旧没有移动过视线。他在这个书店呆了一整个下午。其间，他什么也没吃，却也不饿。
接近书店的闭店时间，他才离开了这里。然后，漫无目的地走在台北的街道上。
他没有翻看过手机，可他知道李温流一定打了许多许多的电话。应该是要下雨了，他感到胸口有些闷，便随意靠着一面墙调整呼吸。
琳琅满目的汉字灯牌仿佛吞噬了他所散发出来的宁谧。他抚着胸口，凝视着不远处夜市内喧嚷的人群。他在犹豫，犹豫该不该吃一点东西。不过他还是选择转身走进一条暗巷。那条暗巷里没有人，有的是湿冷得令他的肺生疼的空气。
那条暗巷是直通他所住的公馆的。他住在公馆的第一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站在公馆前，丝毫看不出有进去的意思。
倒不是什么尴尬的情况，而是他想起失眠过后的压抑，便再也没了回去的念想。他返身离开，去了一家地下酒吧。
酒吧里的空气是混浊的。带着昂贵的香水气息与浓烈的洋酒味道。他坐在吧台前，点了一杯柑曼怡。他没有喝，权当做是自己来过的迹象。
酒吧里放着慵懒的冷爵士。是一首他不熟悉的歌。他却情不自禁地一起哼唱。
一曲终了，他为杯沿都未沾的柑曼怡付了钱。然后他去了深处的洗手间。走廊内很暗，他的视线几近被埋没。在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有一个人抱住了他，并作出了让他茫然的举动。


那个人不像是台湾人。他身上所发出的气味倒与金基范的有几分相似。
他搂着他，与他接吻。猛烈地接吻。
金基范没有推开他，而是慢慢地享受这个吻。他的呼吸告诉金基范，他是饮醉的人。
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他对金基范说。
他向面前这个陌生的男人露出笑容。原本眼中被稀释得所剩无几的情感此时更不知淡了几分。
没事，金基范说，反正今天还很漫长。
我们是同类人。
说不准。
男人笑了，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金基范的眼睛。
你的眼睛显示出你的疲累。他对金基范说。
他摇了摇头，否定他的话。
我不累，只是缺了一部分。直觉告诉我能够在台北找到那部分。金基范说。
他拥着他良久。一句话未说。
我叫金钟铉，并不奢望你会记住。
那个饮醉的男人语毕，消失在走廊与大厅的衔接口。
金基范在原地发呆。接着，他回了公馆。
那一晚，他虽然睡得很浅，却比以往要深一些。
金基范清楚金钟铉的那句话已经触碰到了他的边界。
「你的眼睛显示出你的疲累。」
他认识到原来被看穿是一种磨人的感觉。
他今天没有出去。他宁愿窝在被子里翻看李温流的简讯。
他是在害怕。是在继续抑制自己。
黄昏的日光照在他的背上，温热得极其暧昧。他躺在床上，望着室内的一切被染红，然后又像泼了墨似的一点一点地覆上黑色。
九点。他撕开杯面的包装，将热水倒了进去。等待的期间，他拨了一串电话号码。是李温流的。
“基范。”李温流接通了电话，“还好吗？”
“很好。”
他听到电话那边叹了一口气。
“不要逞强，答应我。”李温流的声音沙哑着。
“我不会勉强自己。”他按下电话的免提键，之后把筷子撇成两半，开始吃面。
“那就好。”
双方都停顿了一分钟。后来是李温流先开口问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或许不回去了。”
他听见电话那头有长长的叹息，叹息之后是不代表什么的忙音。李温流挂断了电话。金基范知道他没有生气，他只是难过而已。
金基范把面吃完后，也无心收拾。他和李温流没有争吵，却比争吵来得更加决绝。
他站在窗边，静静地玩弄着窗帘。往街道探去的时候，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没等到壁钟的分针从“3”指到“4”，他便出了门。去找那个和他接过吻的男人。
金钟铉一直呆在原地，没有移动过。他预料到会有人来找他，但他不确定那个人是不是金基范。
我们两个，真的是同类人吗？金基范站在他的身后，呼吸不稳地询问他。
他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渴望——渴望他会对他说“是”。
你想从我身上确认什么？他侧过身对金基范说。
没什么。
那么为什么这么质疑我说过的话？
他抓住自己的衣领，唇间的纹路颤抖着。面对他的问题，他无言以对。
忽然，金钟铉向金基范走近几步。他紧紧地拥住他。他接下来的话语让他差点哭出来。
你很累。金钟铉说。
累，再累也是没有办法的。金基范说。
忘了对你来说或许更好。
所以，我选择了台北。
他与他拉开一段距离。他望着那双布满泪光的眼，然后吻了下去。
金基范是在金钟铉的怀里睡着的。他背着他，站在十字路口，看过无数个红绿灯的转换。
实际上，他有些迷茫。他不知道究竟该带他去哪里。大概去哪里，做些什么，也不如听着他熟睡的声音来得惬意。
他醒过来的时候，他不在了。他躺在陌生的床上，有一种熟悉又眷恋的感觉。那种感觉似乎在他没患上失眠之前有过。


金钟铉不是能和他在一起的人。他十分清楚，可他放弃了摆脱，情愿困在他给予他的清闲之中永远昏迷。
他揉了揉太阳穴。那个地方在他清醒时，会隐隐作痛。
金基范又一次选择了在台北的街道上游荡。他无能如何也适应不了人海中的繁杂，因此他只有呆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小巷里，独自吃着不丰富的早餐。他不喜欢吃葱，所以总是耐心地把那玩意儿慢慢拣出来。
原来你那么挑食啊？看不出来呢。一个男人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致地对他说。
金钟铉，谁说不吃葱是挑食了？他反问他。
他的眼角盈溢着笑意。
为什么就不喜欢吃这个？
没什么。觉得味道很怪而已。
不问我怎么会找到你的吗？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金钟铉点了一杯绿茶。随之以暧昧不清的表情面对金基范。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
我不相信这是所谓的缘分。
金基范望着他，淡淡地笑。瞳仁中不明的情愫浓稠而细腻。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金基范。他说。希望你能记住。
你的眼睛不再疲累了。是一种叫做“依赖”的东西替换了它。
为什么你能看透我？
因为我喜欢你。
此话一出，两人都笑出了声。
我有什么好的？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问他。
你不好，可是我很钟意你眼里的疲累。他啄了一口刚刚被端上桌的绿茶。就算是现在的“依赖”我也很喜欢。
他收敛笑容。他感知到了一些让自己半信半疑的事情。他觉得金钟铉不对劲，但是哪里不对劲，他看不到、找不到。
不想和我在一起吗？金钟铉问金基范。
我抓不住你的。你会逃掉。
他们都沉默许久。之后，金基范在金钟铉的视野中消失了。
他没有回公馆，而是坐在桥梁的扶手上，任风侵蚀他眼里本就不多的情愫。
他跟着他来到相同的地方。
基范。他唤他。
他回眸看着他。眼神中的情感像是被某种液体稀释了一般。淡得危险。
明天，我要走了。回到我们的故乡。他说。我会在机场等你一段时间。
金基范转过头，没有回答。当他再回头看时，他不在了。
第二天，他没有去机场。他蜷缩在被子里，强迫自己入睡，想让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但他做不到，他只能躲在被子里不停地吼叫。疯了一般地吼叫。
他甚至不敢打开手机。因为那上面显示的时间会使他奔溃。
金基范不曾考虑过去机场挽留他。他明白，即使挽留，他也会走。
金基范抓不住金钟铉的。金钟铉会逃掉。
就像根深蒂固在潜意识里的失眠，有过短暂的甜梦之后，失眠依旧是失眠。
今夜，台北未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