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说卡夫卡的小说表现了人的极端的未实现的存在可能性。可是什么叫“人”?在卡夫卡的笔下,具体的鲜活的“人”消失了,只剩下一堆晦涩难解的形象:未曾出场的俄国朋友和未婚妻,他们决定着父子的关系;城堡随着约瑟夫·K一同变化,村庄和城堡仿佛是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的事物;在日常的混乱里,时间变形了,只有两个面目模糊的生意人在演戏;圣人所指的地方是抽象而不可言说的东西,在寓言里我们是输了的;在一场审判的最后,身份不明的人推开窗子,向未知的东西发出自己的疑问,推窗人目睹并记述了关于这场审判的一切……卡夫卡笔下的“人”,身份不明,面目不清,如同在冰冷稀薄的宇宙中一团混沌的星云。如果我绞尽脑汁地想这种种比喻的字面意义,那么我可能就跌进一个陷阱了;而如果我努力地想去寻找比喻之下的东西,我会发现比喻无处不在,以至于我根本找不到什么是比喻的本体。有时候我感觉语言像一个用各种比喻象征搭起来的庞大迷宫,离开比喻我们是否还能表达自身?或者,就像那个手握圣旨的人一样,被困在世界中心的垃圾堆?卡夫卡笔下的时空不断地循环,问题在于,是什么力量推动这个时空不断地循环呢?
其实以我的水平我无法对一些疑问作出解释,我也不敢自以为是地宣称已经理解了卡夫卡。完全理解一个人只能使自己成为那个人。我仅仅是提出一点问题。从卡夫卡笔下那个噩梦一般的世界中走出来,压抑、痛苦、惊悸……种种情绪都发生在走出来的那一瞬间。然而我知道这情绪是暂时的,一切都将恢复到表面的有秩序的生活中,过去的一切就仿佛一场梦境一样。可是我也能隐隐感觉到在地洞那个完全不同于现实生活的世界里,梦境和现实不再有明显的区别。梦境、现实、模糊的形象、难以解读的存在……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被储存在那个地方,在一个循环的时空里做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运动。而自始至终,都有一个人都站在梦境之外,站在宇宙的审判之外。他目睹了这场梦境,他构筑了一个地洞,将噩梦的惊悸留在了他的世界中。他是谁?是卡夫卡本人吗?还是更难以言说的“人”?受审判的“人”死了,他的耻辱留在了人间。而有一扇一直亮着灯光的窗子,它的后面始终站着一个旁观者,他目睹了一切审判。而在卡夫卡的世界之外,当旁观的读者们被那扇亮着灯光的窗子吸引时,窗子已经闭上了,窗子后的人也已经不在了。然而读者呢?当窗子关上的时候,当目睹审判的人离开的时候,读者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