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欲治天下而不求正乎百姓,天下不可得而治也。
百姓者,人主所恃以与立者也。人主恃以与立,则必先使其有以自立。苟不予之以可重之势1,而齐2之以至一之术,则是其名甚贱而可耻,其实甚弱而可凌也。百姓之自救不暇也久矣,又乌能正之也哉?
尝观世之衰也,其所以诡其百姓者有二,所以加其百姓者有七。不察乎七加而欲绝其二诡者,未之有也。夫百姓皆以诡而免焉为得计,其心嚣然3若不终日,人主将何以托根本、厚风俗乎?故天下之患莫大乎人乐改业,而以百姓为不足为,此明之所以乱也。
明之百姓,税加之,兵加之,刑加之,力役加之,水旱灾锓加之,官吏之贪渔加之,豪强之吞并加之,是百姓一而所以加之者七也。于是百姓之富者争出金钱而入学校,百姓之黠者争营巢窟而充吏胥。是加者七而因而诡之者二也。即以赋役之一端言之,百姓方苦其积重而无告,而学校则除矣,吏胥则除矣。举天下以是为固然而莫之问也,百姓之争入于学校而争出于吏胥者,亦莫不利其固然而为之矣。约而计之,十人而除一人,则以一人所除更加之九人;百人而除十人,则以十人所除更加之九十人。展转加焉,而不可穷,争诡焉而不可禁,天下之学校、吏胥渐多而百姓渐少。是始,犹以学校、吏胥加百姓,而其后,遂以百姓加百姓也。彼百姓之无可奈何者,非死于沟壑,即相率而为盗贼耳,安得而不乱哉!
夫百姓者,人主得之于天而受之于袓宗,其关于国家至重也。天下之人无事而为百姓,至安也。乃一旦荼毒之若罪人,操切4之若轻草,使天下之人一自知其为百姓,则不觉其伤心而叹,蹙额而愁;寝不能安魂,食不能下咽,父无以厝5其子,夫无以保其妻,此何为者也?
议者猥曰“富而乱黉宫6者有禁,黠而丛公门者有禁,庶乎可以一之?”呜呼!不图其本而欲制其末,吾见其无术也。吾能使天下不见百姓之辱,斯不慕学校之贵矣,吾能使天下不见百姓之苦,斯不慕吏胥之乐矣。尝读《豳风》之篇,见其区处其百姓者,家室之计至完以固,岁时之养至周以悉,而犹恐其隔绝也。则又使之“跻堂献酒7”,而区区疾苦之情何患其不通,积轻之势何患其不振乎?然后知三代之主立国数百年,其百姓皆相与安其分而终身无可摇夺之忧者,盖致之有由也。
若以为吾侪百姓,苟不至于作奸而犯科,固已自立有余8矣,而又何需乎其他哉?故百姓之业自有余者也,无藉于人主也。而人主不为之正其实,则所业内丧;不为之正其名,则所业外徙,不可不察也。先王之制,百姓之孝弟9力田者升为士,士之入官者为吏,其逾此者则为游民。至两汉犹沿其意而守之,非独以慎此二者。盖深求乎百姓之众多而防其渐少也。当其时,士不耀10其民,民亦不敢冒为士;吏不欺其民,民亦不愿苟11为吏。使天下隐然知百姓之为重,而患根本不固,风俗不醇者,吾不信也。
呜呼,百姓者,治乱所由出也,彼其诡于学校与吏胥也,非遂乱也。而自其不安百姓之分而推极之,则大乱之道也。其诡于学校与吏胥者,特富而黠者之所为也。天下之百姓不尽皆富,亦不尽皆黠,而又非此无以自立。倘不肯坐以待毙,固无所不为矣。而要之非百姓意也,其势有不得已也。
故曰,王者欲治天下而不求正乎百姓,天下不可得而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