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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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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部 桥这边
  第一章 回乡
  第二章 春节
  第三章 尘封
  第四章 长大
  第五章 传说
  第六章 童年
  第七章 瓦全
  第八章 离乡
下半部 桥那边
  第一章 初春
  第二章 晚春
  第三章 炎夏
  第四章 答案
  第五章 残夜
  第六章 隐士
  第七章 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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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的书,走过的路都是记忆的一部分。
桥声大卖



1楼2011-10-15 14:00回复
    上半部————桥这边。
    第一节:回乡(1)
    1.回乡
      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仿佛已凝固,火车行驶在冰冷的荒原,一路破冰前行,碎落的薄冰便贴在车窗上,遮挡住乘客望出去的视线。
      年近春节,车厢内挤满了归乡的旅客,没有买到座位票的,便都站在两排座位中央的过道上,由于长时间的站立,身体都开始松垮扭曲,像是一个个泄了气的玩偶,我也在这群人之中。
      此时已是凌晨的光景,乘客们昏昏欲睡,站立的人们也都靠着就近的座位或打瞌睡,或是随便与身旁的人讲几句闲话,打发这漫长的旅途。我睡不着,也不想与人闲谈,便转身走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准备吸根烟,也把混浊的空气甩在身后。
      我把身体靠在车门边,这里很冷,吐出一口哈气,和烟雾没什么两样。打火机的火苗闪烁了两下,烟便燃烧了起来,猛吸一口,吐在结满霜花的玻璃上,形成一朵小小的蘑菇云。
      有个乘客走了过来,手里夹着根没有点燃的烟,“兄弟,借下火。”我把打火机递给他。烟点燃后,打火机又回到了我的手中。
      “回家过春节?”可能是向我借了打火机的缘故,他觉得有必要与我说上几句话。我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也用这种淡漠的方式,打消了他可能也并不想要继续的对话。
      我们两个就这样安静地吸着手中的烟,或许也在同样想着不为人知的心思。我并没有看穿他人想法的洞察力,所以,我只要清楚自己的思想就够了。
      其实,我今年并不打算回家过春节的,可是在今天傍晚的时候,突然接到母亲去世的噩耗。
      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公司里忙碌手头的最后一份工作,准备加完班便可以安心地放年假,还和女朋友约好了来个短途的旅行。
      由于是最后一个工作日,同事们都早早地下班了,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办公室里,打印着最后一页表格。夕阳从窗子透进来,被窗棂分割成一个又一个正规的方形,却又像练过瑜伽一样柔软地贴伏在办公桌上。我站在打印机前,手里拿着它刚吐出来的热乎乎的纸张,放在裤兜里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我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父亲的号码,心没来由地沉了一下。
      我停顿了一秒才按下接听键,父亲在电话那头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成安啊,你妈走了。”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知道母亲的去世,对父亲是一种解脱,而对她自己,确切地说,应该是种逃脱,逃脱掉这个一直束缚她的世界。
      母亲在年轻的时候便患有间歇性的精神失常,在不受刺激的情况下,最开始是几年发作一回,后来慢慢演变成一年发作几回,等到了晚年,状况就更加让人忧心、无奈,但更多的可能是厌烦。
      母亲每次发病的时候都会在镇子里乱跑,见到人便会用力地撕扯头发喊道:“杀人了!杀人了!血,全都是血!”大人们会推她一把,让她滚到一边去,小孩子见到她便被吓得哇哇跑掉,但是也有胆大的孩子站在远处冲她扔石子。所以,每次等到父亲找到她,都会看到她满身的伤口,这里面除了石子的小伤口,还有她跑进树林里被树枝划伤或是在地上翻滚的各种皮外伤。
      所以此刻,当我听见父亲如此平淡地说出母亲的死讯,我意外地竟然有些能理解他,理解他那颗因长期压抑担忧懊恼焦虑而终于全都放下的疲累的心。
      挂了电话,我匆忙地赶到火车站,排队买票的时候又拨通了女朋友的电话。女朋友听到消息后慌乱得不知如何安慰我,而我却诧异于自己竟然如此地冷静,近乎于服用了镇定剂般那种身不由己的安定。
      我知道这种冷静源于事件的突发性,就像所有灾难来临之时,人们都只是一味地逃命,根本顾及不到悲伤,等到生存下来时,惊吓平定后,才能空出怀抱来拥抱那席卷而来的伤悲。
      火车心不在焉地驶入小镇,一个缓冲的颤抖便停歇了下来。踏上月台,就能看到火车站墙壁上鲜红的“林月镇”三个黑体字。在整个冬季的寒风侵蚀下,墙壁斑驳了几处,像是长了片片的癣。
    


    2楼2011-10-15 1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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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节:回乡(2)
      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去,暗淡的日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帝国没落之前的垂帘听政。没有风,可能它还在来的路上,每呼吸一次,干冷的空气都会在鼻腔内凝固,泛出刺扎的生疼感。
        出检票口的时候,票不知丢到了哪里,我有些尴尬地站在出站口,身后有人不满地嘀咕。检票员冲我笑了笑,又觉得笑得不合时宜,那笑容瞬间消失在脸颊,演变成一副不悲不喜的平静面孔,“过去吧,你家里都等着你呢。”
        我的家庭在镇子里小有名气,我深知这“小有名气”里面没有任何褒义,但至少,大多数的人都认识我,当然也包括面前的检票员。我点头表示谢意,然后用力往上提了提背包,走出了车站。
        我的家离火车站并不远,隔着两条街,儿时的清晨,火车进站时的鸣笛声是我准时的闹钟,听到火车扯着喉咙地呼喊,我便会不情愿地睁开双眼,盯着窗帘未合严的缝隙,没有阳光照进来,偶尔是一抹淡蓝,偶尔是浅灰色的天际。
        转过一栋二层高的楼房,离老远我便看到家里的大门上挂着两大串长长的黄纸钱,它们昭示着这个家庭的悲剧来临,也暗示着这个家庭的悲剧到此结束。我突然就放慢了脚步,有些不情愿,确切地说有些不敢朝着那扇门走去,我很想掉头跑掉,那样就可以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我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害怕自己看到母亲的遗体而掉不下来眼泪,我害怕因掉不下来眼泪而被邻里乡亲咒骂,我害怕接下来那漫长的葬礼,我害怕这样冗长的压抑……这些,仿佛都比悲伤更重要,怪不得悲伤不肯光顾我。
        但是,我还是向前迈出了脚步,迈出了漫长的奔丧旅途的最后一步。
        面对死亡,送别死亡。
        家里那扇破败的木门敞开着,欢迎着我的同时也欢迎着乡亲邻里,院子里搭好了木棚,母亲的遗体被安放在木棚中央两张桌子上面搭着门板的尸台上,头部上方摆着贡品,脚下是火盆,姐姐披麻戴孝地跪在圆形的垫子上烧纸钱,一群乡亲邻里站在一旁闲聊的闲聊,嗑瓜子的嗑瓜子,谁都没有注意到我已经站在了大门前。
        姐姐三岁的女儿率先看到了我,手里拿着吃食从屋子里跑出来,“舅舅,舅舅。”姐姐回过头来,站起身把我拉到母亲的遗体前,“给妈磕个头吧。”
        我盯着母亲发白的面容,有一瞬间认为那是天气寒冷的原因,我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母亲僵硬的身体,眼睛盯着头盖骨上一块触目惊心的凹陷,身体突然猛烈地颤抖起来,接着模糊的眼前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带着我去松林里采蘑菇,归来时采下路旁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别在耳朵上,幸福的笑声洋洋洒洒了一路。然而,她却在镇子口把花拿了下来,回过头小心地对我说:“不拿下来,他们又该说我神经病了……”
        我还是哭了,眼泪像是雨季屋檐下的水滴,连成遮蔽的雨帘,砸在地面上,粉身碎骨。等到这一季的悲伤席卷而去,我缓缓地跪下来,冲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在头部接触到冰硬的地面时,我松了一口气。耳畔传来姐姐的抽噎,还有那些邻里的缄默,这缄默是对我最好的回应。
        姐姐把我搀扶起来,其实根本用不着搀扶,我没有那么虚弱,也不会因为大哭而身体虚脱,或许她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母亲去世,姐弟应该表现出相怜相惜的感觉,毕竟还有那么多人看着,不可能展露出原有的冷漠。
        我突然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戏剧,我们都是演员,演给别人看,也演给自己看。
        父亲的出现,让这场戏剧达到了高潮,他是刚从街东的棺材店定做棺木回来,他看到我后,抛下身后扛着棺木的伙计们,冲过来一把把我搂住,呜咽地哭起来,喉咙里卡着痰。我有些错愕又夹杂着厌恶却装作很心疼的样子,拍了拍他的后背,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一转身,便看到对门年过半百身材却仍旧丰腴的王阿姨,她表情沉重地走过来对父亲说道:“孩子赶了一夜的路,让他回屋歇会儿吧!”父亲抹了抹眼角,又点了点头,却在王阿姨的搀扶下率先进了屋子。
      


      3楼2011-10-15 1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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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节:春节(3)
          “大过年的,别闹什么不愉快了。”王阿姨把父亲拉进厨房,两个人准备早饭。
          老家一直有一个风俗,除夕的早饭必须要吃豆腐,于是现在的餐桌上便摆满了各种豆腐,白豆腐、干豆腐、冻豆腐、豆干、豆皮等等。简单地吃过后,我走进仓房给母亲上了一炷香,出来后便看到父亲在院子里杀鸡,王阿姨拿着个盆准备接血,姐姐在屋子里择菜,姐夫把电视声音调得很大,然然跑来跑去的不知在玩些什么。
          这个春节,和过去的每个春节好像真的没有一点变化,每个人都忙忙碌碌的,只有我显得无聊,显得那么多余。我没有和他们打招呼,准备出门去散散步。
          我在街上遇见了小铁,他脚步很匆忙,我拦住他问他这么着急要干什么去。他说有个孩子放鞭炮把手崩烂了,医院又放假,自己帮忙去处理一下。然后,他便急着走了,却在三两步后回头喊道:“改天一起喝酒!”我冲他笑了笑,“好啊!”两个人便背道而驰了。
          我在街上闲逛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回家后一直没给女朋友打过电话,便掏出手机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是女朋友懒洋洋的声音,“你终于想起我了?”可能她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对劲,应该安慰我才对,便急忙又说道,“你还好吗?”我苦笑了一声,道:“挺好的,没什么不好的,我想你了,过完春节我就马上回去看你。”“我也想你了。”女朋友说完这句话后便沉默了,我也觉得没什么说的了,便互相道别,挂断了电话。
          其实也就分离一周吧,怎么就感觉疏远了很多呢?怎么突然就觉得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呢?怎么会有无力的感觉在对话中出现呢?我在我的世界里,你在你的生命中,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的境遇,只靠徒劳的幻想是撑不起完整的生活的,所以我想她了,我想要再次和她待在同一个世界中。
          挂了电话后,我压抑了很多天的心情突然变得轻松起来,这个电话让我明白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并不是全部的世界,外面还有很美好的空间和人在等着我,这里的阴郁只是暂时的,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因为我心里有了依赖,有了一想到那个人就会心头一暖的期待,更重要的是那个人也在想着我,这让我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觉得自己不再是多余的一分子。这种感觉很微妙,有时被需要与不被需要只在一线之间,就像是走钢索的人,脚下的那条钢索不会变,掉不掉下来永远取决于自己内心的平衡。
          我是哼着歌曲回到家里的,但家里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仍旧在忙忙碌碌,为了下午丰盛的菜肴,为了夜里送灶王爷的饺子。王阿姨在收拾那只刚被杀了的鸡,父亲在处理着昨天单位分发的那条鱼。本来家里还存有很多母亲葬礼留下来的菜肴,但是可能觉得有些晦气或是吃着味道不对,便被统统倒掉了。
          姐姐拿着两把菜刀在菜板上叮叮咣咣地剁着饺子馅,然然嘴里含着一块糖吐出来瞧了瞧又吞进去,我一下子便觉得她可爱死了,把今天早上收到的红包递给她,“给,舅舅给你的压岁钱。”然然看着弯着腰的我,并没有伸手去接,倒是姐姐瞥了一眼我们,道:“然然接着,不要白不要。”然后然然便接了过去。我知道这钱还是要落入姐姐手中的,一会儿她剁好饺子馅便会把红包夺过去,但是此刻我心里就是觉得开心,无所谓了。
          父亲与王阿姨也看到这个场景,他们应该也在心里觉得有一丝的安慰吧。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他俩同时侧过脸来看我,眼神中是意味深长的内容。
          但是我错了,在当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他们意味深长的目光里有的只是愧疚。
          除夕饭桌上的菜式这些年来都未曾有过大的变化,猪肉、牛肉、鸡肉、鱼肉……摆满了整张桌子,但往往被吃得最多的还是青菜类。但今年的饭桌上却少了一道菜,那道菜是从我记忆刚刚出现时便长久盘踞在除夕菜单首位的“青椒炒肉”。那是母亲最爱吃的菜,我也就跟随着母亲一直喜爱到现在。
        


        10楼2011-10-15 1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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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节:春节(4)
            说实话,母亲做得并不好吃,她总是把青椒炒得很软,肉炒得很硬,但是我却始终很眷恋那个味道,那种有一点特别的味道。我说不清特别在哪里,但它仿佛已经成了一种重要的仪式。母亲平时是从来都不会做这道菜的,所以只要有这道菜上桌了,便宣布着一年又要过去了,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开始了,仿佛比日历上的日期还要准确。
            但现在我面前的饭桌上并没有这道菜,所以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那种感觉就像是心脏突然被揪了一下,唐突得措手不及。我知道,我是在想念母亲了。
            想念是件很私人的事,它从不轻易被人察觉,像是没有贴标签的背影融入汹涌的人潮一般难以寻觅,所以王阿姨才会恬不知耻地为我的酒杯倒满酒,并举起自己的酒杯说一些开场白,话语无非是什么辞旧迎新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但让我不舒服的是她的语气,那种东道主的语气让我们之间的距离从一百米拉扯到一公里。于是,在她还喋喋不休地说这菜好吃那菜难吃的时候,我把杯中的酒干了,“我知道,客随主便。”
            王阿姨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父亲猛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砸出很大的响声,“你说的那叫什么屁话!”我不予理会。王阿姨急忙拉住父亲的胳膊,“没事的,没事的,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父亲红着脖子把一杯酒干了,姐姐这时却呵呵地冷笑了两声。
            “我看这个家是要散伙了。”姐姐阴阳怪气地说道,她明显是想要火上浇油。“不想好好过年就都他妈的给我滚!”父亲怒了,把筷子一摔,他突然的暴怒把然然吓哭了,随着她的哭声,我知道,好戏真的是要上演了,这些天大家都憋足了劲。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如果说我是那支火烛的话,姐姐就是浇第一桶油的,而我现在却又想吹一阵风, “你本来就是嫁出去的人了,这儿早就不是你的家了。”我就是想把事情闹大,闹大了便有了响动,有了响动我心里因想念而吸引来的那个叫做难过的怪兽便会被吓跑,这和放鞭炮吓跑叫做“年”的怪兽是一个道理。
            “不是我的家?难道是你的家吗?”姐姐颇有意味地反问道。
            姐姐的话一出口,我还没来得及有过多的反应,父亲倒是怒吼道:“你给我闭嘴!”
            “吼什么吼?你觉得自己有资格和我吼吗?”姐姐盛气凌人。父亲像是吃了一记闷亏,咂了咂嘴巴,没有再说话。王阿姨心疼父亲,“你就把事情快点说出来吧!不要这样闹下去了!”
            “到底有什么事情?”我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已经忘记了自己的难过。
            父亲抿了一口酒,窗外的夕阳随着这口酒一同被他咽进了肚子,所以他现在面色红润,神色却有些黯然。
            “我昨天办理了提前退休,过几天就和你王阿姨去南方她女儿家住了。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父亲的话在这里停顿了下来,可能是在等待我们的诧异,但是他却没有得到理应的回应,我只是简单地哦了一声,姐姐更是连头也没抬一下。
            父亲倒是诧异了,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有什么好说的?你已经作出决定了。”我说出这句话便后悔了,因为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因没被事先告知而生气了。我应该言简意赅了地说“关我屁事”才最准确。
            很明显,父亲也把我的话意领会成我生气了,所以他目光有些温柔又有些惭愧地看了我一眼,又望了一眼身边的王阿姨,接着道:“我们走后,这房子和你王阿姨的房子,就都留给……”父亲停顿了一下,这证明下面的话要说出来肯定十分艰难。
            一般难以启齿的话语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害羞,另一种是害怕,目前父亲的状况明显是属于第二种。他眼神有些怯懦地看着我,我迎住他的眼神,像武林高手对决般地先用眼神压制住对方。父亲明显落了下风,迅速把目光移开,又抿了一口酒,要说出的话与口中的酒一样难以下咽。
            “房子就都留给你姐姐了。”父亲说得很小声,甚至是有意装作轻描淡写般地夹了口菜吃,但他却不敢抬眼看向我。


          11楼2011-10-15 1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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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节:春节(5)
              尽管父亲说得很小声,但这句话还是像原子弹一样投放至饭桌上,先是寂静了一秒,等着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然后便是轰然的爆炸声。我啪的一声摔碎了手中的杯子,酒扬洒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就像是核辐射一般,谁都逃脱不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惶恐起来,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姐姐的傻丈夫。
              “凭什么?”我站起身问道,语气因过度气愤而有些颤抖。
              “你姐姐没工作,你姐夫还得了这么一个病,孩子也小,哪里都需要用到钱的,所以……”王阿姨在一旁解释道。
              “我不用你和我解释!”我粗鲁地打断她的话,把目光转向父亲,“我问你呢!”
              “你王阿姨说的没错,我们就是这么想的。”父亲仍旧不敢与我的目光相对。
              “那我呢?我就不需龘要用钱吗?我就不需要房子吗?我在外面工作也是租房子啊!两间房子竟然全给了她,我是什么?难道我不是你儿子吗?”我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桌子上的盘子碗筷也跟着不满起来,发出乒乒乓乓的响声,像是在为我助威。
              “房子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父亲被我的火气点燃,刚才的怯懦被自尊驱走。窗外有一颗烟火升起,绚丽的色彩与巨大的声响一同传来,我突然就无话可说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父亲的话一点都没错,房子是他的,他想给谁就可以给谁,即使告上法庭我也是注定的败局。这就像是一场争夺遗产的竞赛,可是在这场与姐姐的竞赛中,我输在了哪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真的像是他们所说的那样,只是归于对姐姐的同情吗?我不信。
              我就像是一枚哑炮般站在餐桌旁,发出去的炮火没了声响,表情还维持着刚才的愤怒,气势却完全弱了下来,只能等待对手猛烈的还击。但我又不甘于失败的现状,我需要些东西虚张声势来遮掩内心的虚弱,于是,我便把桌子掀翻了。
              我没有等着看他们的反应,因为无论怎样的反应都恰好证明了我的失败,于是我迅速转身离去,身后却传来了姐姐狂放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她的笑声掩护下,她的女儿然然的哭声显得谨小慎微。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嘤嘤嘤嘤,这声音一直围绕在我的耳边,像是苍蝇般惹人烦躁,还有街道上小孩子们的爆竹声,一声连接着一串噼里啪啦,加上一支接着一支升上天空发出尖锐叫声的小烟花,我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就要失聪了。
              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确实听不见任何的声响了,我只是沿着街边慢悠悠地在行走,没有目的地,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喋喋不休却语言能力极差的人,在一味地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把我问生气了,我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地丢向远处,接着这个人便换了一个句子,“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小铁家门前,如果小铁没有叫住我,我还是会继续往前走的,那样我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哪里停下来了。小铁当时正在门前挂灯笼,两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他叫住我:“成安,干什么去?”
              我的耳朵瞬间恢复了听觉,脑子里的那个聒噪的人也突然闭上了嘴巴,所以我有些一时适应不了,愣了一下,待脑子恢复正常地运作才回答道:“不干什么,就是溜达溜达。”可能是黑夜的原因,也可能是灯笼的亮度不够的原因,小铁并没有看清我脸上的气愤与难过,“大过年的不在家吃饭到处乱跑什么。”小铁打趣道。
              “不用你管!”我没好气地说道。这下小铁终于猜到出了什么事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走,有话进屋说。”我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开,便跟着走了进去。在进门的瞬间,我看到小铁家整个屋子里透出的明亮的灯光与厨房涌出的热气,忽然就觉得温暖起来。这种暖色调的场景,在我的家里也能看到,但是感受不到,所以,我忌妒小铁过得比我幸福。
              小铁家的下午饭早已完毕,可能是没有人贪酒的原因,小铁的父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待联欢晚会开始的时间里嗑着瓜子喝着茶水。我走进去后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被小铁拉进了他的房间,“妈,快热几道菜,我要和成安喝酒!”小铁在屋子里喊道。我听见小铁母亲洋溢着喜悦的声音道:“臭小子,看会儿电视都不让人消停。”小铁冲我作出无奈的手势,然后支起桌子,“有什么烦心事,和哥们吐个痛快!”
            


            12楼2011-10-15 14: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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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节:春节(6)
                我把身体往椅子上一靠,“我真忌妒你过得这么好!”
                “谁心里有苦谁自己最明白,别人看到的都是假象。”小铁启了瓶啤酒,在我面前晃了晃,“喝这个还是白的?我家里只有这两种。”
                “啤酒吧,心里本来就有苦,再喝白的就更难受了。”小铁没等我回答接着说道,“你看这是快乐的颜色。”他把啤酒倒入酒杯中,白色的泡沫便涌了出来。
                “呵呵。”我笑了两声,这不是敷衍,我确实是被他逗笑了,然后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轻点,酒洒出来了就是浪费!”小铁笑着说道,然后我们一饮而尽。
                小铁的母亲很快便端了几盘菜推门进来,把菜放在桌子上后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妈,你还在这儿干什么?”小铁疑惑地问道。小铁的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在这儿听听你们聊什么。”“行了,妈,你快出去吧,给我们留点私人空间行吗?”小铁站起来把他母亲推出去了,“联欢晚会马上开始了,你快去看吧。”
                “年轻人聊天你跟着掺和什么?”小铁父亲通情达理的埋怨声顺着小铁闪身而进的门缝飘了进来。我冲小铁笑了笑,“你家真好,我***的忌妒死你了!”
                “那你就把我喝倒!”小铁豪迈地举起杯子,“一切都会过去的,慢慢都会变好的。”
                “行了,别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了,要变好早就变好了。”我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我家就是一块腐烂的肉,最好的结果是放进冰箱让其不再腐烂下去,变好是不可能的事。”
                “那你就和我说说你今天是怎么了?发生多大的事也不至于连年也不在家过了吧?”小铁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作出倾听的姿态。
                我又饮下一杯酒,然后把今天的事情从头至尾讲述给小铁听。刚开始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到了后来却越讲越激动,手掌把桌子拍得啪啪响。
                “你说!这是凭什么?”我抛下这句话,也把疑团与不满抛向了小铁。小铁明显被我的情绪所感染,也把拳头砸在了桌子上,“来,喝酒!”他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却没了下文,我也跟着喝了一杯,等待着他说话。他却始终没有再开口,只是一次又一次地与我碰杯,偶尔穿插着几声叹气。
                于是,整个屋子变得沉默起来,这不是我要的结果,我想要的是他替我想想办法,即使没有办法那站在我这边骂几声也好,但是小铁却让我失望了,他什么也不说,像个哑巴一样只知道喝酒。
                他酒量不好,几瓶下肚便醉了,口齿也开始变得不清晰起来,但他确实开始说话了。
                健全的人不说话一般有两种状况,一种是不屑于开口,另一种是不想说或者是不敢说,小铁现在的状况明显属于第二种,因为他喝多了,他有了胆子,所以他敢于开口了。
                或许这件事在小铁心里憋了很久,他有些艰难地一只手越过餐桌按住我的肩膀,“这件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小铁的眼睛看着我,我用眼神回以鼓励。“那天,我和你一起守灵,看到你妈脑袋上的伤口,那样子,好像不是撞在石头上……”小铁的话就在这里停止了。
                窗外传来接连的爆竹声,烟花一颗接着一颗在天空绽放,美丽的样子透过玻璃显得有些模糊。小铁的母亲推开门走进来,手中端着冒着热气的饺子兴奋地喊道:“饺子出锅喽!”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地响起来,不用数也知道是十二下,新的一年就这样到来了。
              


              13楼2011-10-15 1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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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节:尘封(1)
                  3.尘封
                  这一年春节送灶王爷的饺子我是在小铁家吃的,小铁母亲很细心地为我调好蘸料,又为小铁的碟子里多加了一点醋便走了出去。我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饺子,根本品尝不出它是什么味道,小铁只是看着我吃,自己始终不动筷子。他默默地点燃一根烟,道:“我说的也不一定准确,我只是喝多酒说说自己的猜测,可能是最近悬疑剧看多了。”小铁酒醒了一半,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有些无力地辩解着。
                  “嗯,我知道,反正人已经变成灰了,想要找证据也找不到了。”我弄不清楚自己说话的语气到底与言语搭配不搭配,也有些弄不清自己想表达什么,是愤怒还是无所谓。有时候,我真的搞不清楚自己,就拿现在来说,我就不知道要不要相信小铁说的话,但是相信又要相信哪一句呢?无论怎么分辨,前后两句话都是无法收回的自相矛盾。
                  “是啊,都过去的事情了,就让它过去吧。”这明显还是怯懦的安慰,可能他自己也察觉出了没有十足的说服力,声音明显虚弱了很多,像是低血糖发作时的身心发慌。
                  “那你和我说实话!”我现在可以断定小铁是在骗我了,“我妈到底是不是死于意外?” 我抬起眼睛,直视着小铁。
                  小铁手中的烟灰掉在了他的裤子上,他将其拍掉,又大声咳嗽起来。
                  “你快说!”我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看出了他假装咳嗽的伎俩。
                  “是,按伤口的情况来看,不是石头造成的,也不像是意外。”小铁仍旧弯着腰,语气却坚定地说道,“可是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也说了,人都已经火化了,根本找不到证据的。”小铁站起身来盯着我说道。
                  “我就知道他妈的不对劲!”我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小铁急忙拉住我。
                  “回家啊!”我说得泰然自若。
                  “回个屁家!你是要回去闹事吧!”小铁仍旧不松手。
                  “关你屁事!”我一扬手把小铁的手打掉。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的嘴贱,我就不该把这事告诉你!”小铁一只手又拉住了我,两步走到门边,用身体把门倚住。
                  “这不关你的事,你让我回去,我要找他们理论!”我仍旧在拉扯,却没有了那么足的力气。
                  “有什么好理论的?他们死也不会承认的,凡事要讲证据!证据呢?证据在哪儿?”小铁由于生气却又要克制自己的音量不惊扰到他父母,所以身体在颤抖,“你觉得你的家还不够乱吗?”
                  我一下子就没了力气,身体变得软绵绵的,是,我的家庭已经够乱了,我恨现在坐在家里的每一个人,我想要和他们鱼死网破,但鱼死网破之后又能怎样呢?我还是现在的我啊!我还是什么都得不到啊!何况我并没有置他们于死地的有力武器啊!我一点胜算也没有啊!我只能再次地被嘲笑被戏弄,再次地证明自己有多么失败啊!
                  “那我该怎么办?”我抓住小铁的胳膊,懦弱地盯着他,眼泪就要落下来了。我努力地控制着,控制着,却还是流了下来,它们只懂得自己发泄,一点都不知道给我留情面,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孬种了。
                  “好了,哭个痛快吧。”小铁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地说道。我松开握住他胳膊的手,重新瘫坐在椅子上。我哭得很痛快,哭得淋漓尽致,眼泪就像是忘记关掉的水龙头一样没完没了。
                  那天晚上,我哭着哭着便睡着了,本来是趴在桌子上的,后来被小铁拉到了床上,又替我盖上被子,然后梦里的所有时光便开始倒转,所有我所经历过的与听说来的事情都变成了电影般的画面,清晰地在我脑海中播放。画面与剪辑都很到位,我觉得这个梦很值得,这是我最好的新年礼物。
                  我想要好好地讲一讲这个冗长的梦。
                  故事最开始的画面是一整片昏黄的日光,一个妇女从即将陨落的太阳里走出来,脚下的土地与漫天的晚霞是完美的黄金分割比。这个妇女走得有些急,步子也就不那么轻盈,从缓慢推进的慢镜头可以看见她额头上的汗珠与脚下扬起的灰尘。
                  这个妇女是我的姥姥,那年她四十岁,是个精壮的妇女。她此刻刚刚从金矿给丈夫送饭归来,脚步如此着急是因为家里还有个没断奶的小儿子在等着她回去哺乳。她用袖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又走下一个坡道便看到了不远处的村庄,在夕阳下有袅袅的炊烟升起,被这些炊烟笼罩着的村庄,像是被包裹住了一层黄色的雾。
                  姥姥走过那条入村必经的小桥,初秋的余温也慢慢地散尽了,她穿过大半个村庄,推开属于自己的院门时,看到她的女儿、我的母亲,正坐在院子里抱着她没断奶的弟弟在喂稀饭,焦急的脸庞便露出了笑容。
                  “没闹吧?”姥姥走过来问道。
                  “嗯,没闹。就是饿了,我就弄了点稀饭喂他。”母亲老实地回答。
                  姥姥伸手把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的舅舅接过来抱在怀里,边往屋子里走边撩开衣襟喂奶。我的母亲跟在身后,却在厨房停了下来,“饭我也热好了。”母亲说着掀开锅盖有些得意地炫耀给姥姥看。姥姥没有回头看,却也赠与了母亲想要得到的夸奖,“真是个大姑娘了,能帮我做事了。”
                


                14楼2011-10-15 1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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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节:尘封(2)
                    母亲便心满意足地笑了,麻利地把饭桌支好,又用抹布垫在手中把烫手的菜从锅里端出来放在桌子上,却也烫到了手,跳着脚用手指抓住了耳朵。
                    “烫到手了吧?”姥姥把舅舅哄睡后走到了厨房里,“快别弄了,还是我来吧。”姥姥走到灶台边把锅里剩下的菜端出来。她并不用抹布垫手,她的手经过这些年的劳作,已经皮糙肉厚得不再畏惧这点疼痛。
                    “老师说明天要交学费了。”母亲坐在餐桌旁,手里抓着筷子说道。
                    “嗯,我明天把学费给你送到学校,自己拿着别弄丢了。”姥姥也坐在了餐桌旁。
                    “我也不小了,我是大姑娘了。”母亲不开心地嘟囔道。
                    “你虚岁才十三,满打满算才从我肚子里跑出来十二年,说自己是大姑娘也不知道害臊!”姥姥揶揄母亲。
                    “不是你刚才说我是大姑娘了吗?”母亲害羞又不满地说道。
                    “好好,大姑娘了,我们家大秀是大姑娘了!”姥姥笑着扒了一口饭接着道,“你爸就要升职为工头了,到时工资还能涨。”
                    “真的?要是涨工资了就让爸给我把那个红头绳买回来!”母亲兴奋地说道。
                    “行,答应你。还真能臭美!”姥姥用筷子在母亲头上敲了一下,自己的脸上也挂上了笑容,那种笑容是对现实生活的满足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那是发生在七十年代的故事,当时姥爷在距村庄二十里外新开发起来的金矿工作,每星期才能轮换休息两天,矿里是包食宿的,姥姥去送饭的原因无非是怕自己的丈夫吃不好,所以三不五时地弄些好菜好饭送到矿里。
                    当时,姥姥每次去送饭都会用一只大白瓷碗把饭菜装好,上面再扣一个盘子,外面用一块干净的蓝色碎花布包好,赶在舅舅睡觉和母亲放学后给姥爷送到矿上。她有时能搭上一辆马车但大多数都是步行,所以很多次后,蓝色碎花布便沾满了洗不净的油脂,一双黑色布鞋也磨露了鞋底。
                    这天,姥姥抱着舅舅,领着母亲去不远处的镇子里新兴起的集市上赶集,她准备多买几双鞋底,给一家子每人都做一双新鞋。姥姥兜里揣着前几日姥爷刚发下来的工资,所以不像其他的妇女那般,只是东瞧瞧西看看,然后拣便宜的东西买。姥姥大模大样地走到要买的摊位前,问好价钱立马就买下来,脸上流露出财大气粗的神情。
                    姥姥那段时间是有些暴发户的嘴脸,但她又懂得要隐藏,所以想必内心是十分痛苦。这主要的原因有两个,第一是姥爷在金矿上升了职,从普通的矿工升职为工头,工资自然也就涨了很多。另一方面,姥爷最近几次回来,都会偷着塞给姥姥一小块用纸包好的小石块,姥姥小心翼翼地收好,两人又紧张兮兮地嘀咕一阵,又发出压抑的笑声。
                    不用过多的推测也能知道纸里包裹的是小金块,姥爷不知用何种方法躲过了检查把小金块带回了家里。后来,当金矿的管理者们发觉有些不对劲的时候,便在下班的关卡处多了另一项检查,让本来就需要进行**检查的工人们撅起了屁股。
                    姥姥这天在集市上买了很多的东西,但是她却把母亲弄丢了,母亲在姥姥呈兴奋状态买东西的时候松开了她的手,一个人不知道跑去了什么地方。姥姥是在集市将要散了的时候才发觉母亲不见了的,开始是慌张了好一阵,与其他丢了孩子的家长没两样地在街上拼命地呼喊,拉住每一个人带着哭腔打听。
                    可是后来,她冷静了一下子,猛地醒悟过来,便气冲冲朝供销社走去。怀里的小舅舅被颠簸得直哭,姥姥便塞进他嘴里一块糖,小舅舅抹着眼泪,哭中含笑。
                    母亲确实是在供销社,在姥姥冲进去时她还趴在玻璃柜台上,枕着两只胳膊歪着脸像是睡着了实则眯着眼睛看着挂在柜台上的一串红头绳,脸上的笑容是温热的暖夜。
                    姥姥走到母亲身边,放下怀中的舅舅,抓住母亲的胳膊,在她后背上狠狠地打了几下,边打边骂:“让你跑,让你跑!丢了怎么办?被人抓去卖了怎么办?死丫头!”母亲哇哇地哭起来,委屈道:“是你说话不算数,你说给我买红头绳到现在也不买!你说话不算数!”母亲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眼睛一闭眼泪就流下来,睁开便不流了,所以母亲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一个布娃娃。
                  


                  15楼2011-10-15 1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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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节:尘封(4)
                      母亲虽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她懂得只要姥爷唱起歌便是他心情很好,自己便能靠近他身边管他要点零花钱,姥爷也就会不问原因乐呵呵地掏钱。姥姥每当看到这种场景便会推一把姥爷,“你就惯着她吧!迟早惯得没形了!”接着在母亲额头上用一根手指点一下,“这个死丫头精明得很。”母亲揉着头,虽有些疼痛,却也明白这些都是爱,是父母对自己的爱,也是这个家的爱。
                      母亲是能够感受到爱的,但是舅舅却根本感觉不到,他每日只会吃喝哭闹,常常半夜醒来也要大哭一场。母亲每次被吵醒都会很厌烦地嘟囔道:“哭哭哭吵死人了!”还会趁姥姥不注意在他胳膊上掐一把。
                      那时,舅舅刚刚与母亲分到一个房间里睡,姥姥听到舅舅的哭声便披着衣服过来,把舅舅抱在怀里,一边晃悠一边摸着额头道:“可能是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吓到了,头发都立起来了。”然后又把**塞进舅舅嘴里,舅舅就会再次安稳地睡去。可是母亲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脑子里不断重复着“不干净的东西”这句话,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下弦月,总觉得有鬼魅的身影从窗前飘过,到最后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鼻子来呼吸空气。
                      后来,舅舅仍旧总是在夜里哭着醒来,姥姥真的觉得是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便从几里外请了个神婆回来给舅舅驱邪。
                      那个神婆是姥姥扶着走进家门的,她已经老得不像话,满脸的皱纹聚集在一块儿,像是一块扭曲的抹布,弯曲的双腿与说话时颤抖的声音,真的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神婆坐定后,让舅舅平躺在一张桌子上,然后点燃了三根香与一道符,自己坐在椅子上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眼睛闭上几秒钟后再睁开整个瞳孔便不见了,只剩下鱼肚般的眼白死死地看着弟弟。姥姥一家都吓得不敢吭声,舅舅也被神婆的样子吓得忘记了哭泣,神婆突然开口喊道:“哈拉气!哈拉气!”姥姥一时没明白意思,待神婆喊到第三遍的时候姥姥才反应过来,急忙把一瓶白酒递到神婆手中,神婆用她那老化的牙齿竟然轻松地便启开了瓶盖,那一刻,姥姥全家真的都相信她被神灵附体了。
                      神婆喝了一口酒,把酒含在嘴里蠕动了几下,然后用力喷在舅舅身上。可能是舅舅被这突然的一击吓坏了,也可能是酒喷进了眼睛里,总之,他揉着眼睛哭了起来。舅舅一哭,神婆也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瞳孔也回到了原位,神明看来也归位了。
                      神婆仍旧坐在椅子上,只是整个人显得疲惫不堪。她拿出一支烟,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姥爷小心翼翼地为她把烟点燃,神婆吸了一口慢慢缓过体力,“没事了,不干净的东西已经被驱走了。”
                      姥姥这才敢把已经哭得嗓子嘶哑的舅舅抱起来,用袖子擦掉脸上的酒水,撩起衣襟,走到另一间屋子去了。
                      姥爷为神婆准备了四个礼盒,里面分别是烟、酒、糕点和罐头。母亲不明事理,待送走神婆后便跑过去问姥姥:“为什么给神婆的东西和定亲送的东西是一样的?”姥姥在她头上摸了一下,含义颇深地道:“因为神婆一辈子都不能结婚。”
                      姥姥说得没错,在当地确实有这么一个习俗,当了神婆的女人就要独身一辈子,若要破了处子之身,神明将不再喜欢她的身体,也就不会再附在她的身上,所以当地的居民都很尊敬神婆,这种尊敬应该包含着惋惜的意味。
                      那天神婆走后,舅舅真的一连睡了几天的安稳觉,但那个年老的神婆却突然辞世了,并且还是自杀。关于神婆自杀的原因有好几种说法,但流传最广的原因是说神婆前些年遇到过一个会作法的道士,两人发生了争论,都说自己的道行高,争论到最后当然无果,无奈两人便只好把比试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各自预测自己的死期是何年何月何日,并立下字据。结果前几日便到了神婆预测自己死期的时日,而自己却没有丝毫死亡的迹象,却又不甘输给此时不知云游到何处的道士,便买了老鼠药,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也算没玷污了自己一世的英明。
                    


                    17楼2011-10-15 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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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节:尘封(7)
                        “怎么办?怎么办?”桂兰慌张地摇晃着姥爷,“我可不想死在这儿啊!救命啊!救命啊!”桂兰扯着嗓子呼喊着,声音被雷雨声无情地吞噬掉。
                        “别喊了!”姥爷突然大吼道,“被人发现了,我们的事就败露了!”“连命都要没了还要什么脸啊!”桂兰眼泪都要急出来了,继续没命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没有脸我宁可不要命了!”姥爷突然抱住脑袋用手使劲地抓扯着头发。这骤降的暴雨仿佛一瞬间冲刷了姥爷的脑子,把桂兰的魔法与这些日子以来的疯狂冲到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河下游,姥爷就是在那一瞬间醒悟过来的,没有脸了还要什么命!
                        这个世界似乎有一个定律,坏人总是会在临死前醒悟过来,开始忏悔这一世所做过的坏事。姥爷应该也算是一个坏人,所以在临死的前一刻开始醒悟过来,但他还没来得及忏悔,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遮盖这肤浅又肮脏的身体,就被上游冲下来的洪流冲走了,陪伴他的还有赐予他罪恶的桂兰,不知姥爷会否会安心。
                        对了,他们的陪葬品还有那座记载着他们丑陋行径的拱桥,也算厚重,也算理所应当。
                        那场洪水冲垮了村庄后面的石桥,也带走了姥爷与桂兰的生命。那天,姥姥其实是有预感的,她本来准备包韭菜馅饺子,在园子里把新一茬的韭菜刚割下来,鸡窝里的一只母鸡便咯咯咯咯地叫起来,姥姥拿着韭菜走进鸡窝,从里面摸出一个还热乎的鸡蛋,转身进屋就要拌饺子馅。
                        母亲在这时背着书包跑进院子里,土黄色的斜挎书包在腰间活蹦乱跳,她的脸上流了许多的汗,进屋后拿起水瓢在缸里取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
                        “喝那么多凉水小心激着。”姥姥边洗着韭菜边叮嘱道,然后把头伸向窗外看了一眼天空道:“这么闷热的天,该是憋着一场雨呢!”话音刚落地,便起风了,紧接着西方便袭来滚滚乌云,后来听母亲说那云是黑色的,黑得像是世界末日,翻滚着漫过头顶,一道闪电迫不及待地把天空划开一道缝隙,雷声就从那道缝隙钻了出来,强势地刺入耳膜。
                        母亲打了一个激灵,舅舅也被吓醒了,揉着眼睛哭了起来。姥姥顾不得舅舅,急忙去关窗户,母亲也跑去帮忙,可是玻璃还是打碎了一块,就是在那一刻,姥姥的右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姥姥当时没有想太多,把窗户关上后又找了一堆破布把那块打碎的玻璃堵上,然后才去把舅舅抱起来,一边哄着一边指挥母亲把跌进屋内的碎玻璃清扫干净。待舅舅不哭了,姥姥叮嘱母亲陪着舅舅玩,发觉眼皮还在跳,便拿来一盒火柴,撕下一块火柴皮沾了口水贴在眼皮上,接着洗韭菜。
                        倾盆的大雨开始落下,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窗户上,像是侵略者般欲要杀入屋内。姥姥坐在桌子旁包饺子,擀面杖轻柔地滚动几下,一个圆圆的面皮便成形了,她一边用筷子把饺子馅夹放在面皮中央一边向窗外看,视线却被雨水遮住了,她在心中不由惦念起姥爷,“这么大的雨,应该会回来得晚一些吧?可千万不要在路上被淋湿了。”?
                        我就说姥姥对姥爷与桂兰溺死这件事是有预感的,不仅预感到了事情,就连细节也很清晰,只不过现实要比姥姥的预感要夸张得多。
                        姥爷确实是回来得晚了一点,他是在第二天下午才被人从下游的村庄打捞上来的,姥爷也确实被淋湿了,他整个身体已经被水泡得浮肿起来,勉强能够认出模样来。
                        姥姥在前一晚和母亲吃完饺子后雨还没有停,她想姥爷肯定是看要下雨所以就留住在矿上了,便留出了一盘饺子用盘子扣上待姥爷明天回来再吃,她那一晚也没有想太多,只是在半夜醒来听见窗外的雨竟然还下着,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所以等到她在天亮醒来听说村后的桥被冲塌时,才意识到昨晚的雨有多大。
                        姥姥有些失落地把那盘饺子热上给母亲吃后催她去上学,然后站在门边看着银灰色的天空还在飘着细小的雨滴,想着桥塌了,看来要有一段时间姥爷不能回家了。
                      


                      20楼2011-10-15 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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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节:尘封(8)
                          雨到中午才停下来,姥姥本来准备去村后看看那座塌了的桥,村长这时却走进了院子,神色慌张道:“你男人昨天没回来吧?”姥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快和我走吧!下游的何家庄捞到了漂到岸边死人了,有人说像是你男人!”村长焦急说道。姥姥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便有些站不住了,但是她又觉得这不可能是真的,因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所有太突然的事情都会让人怀疑它的真实度,所以很多人都会在这时狠狠地掐自己两下,来证明这不是梦。
                          姥姥当时并没有掐自己两下,她却有些反常理地要换一件衣服,她嘴里叨咕着:“去别的村子一定要穿件好看点的衣服,可不能给我家男人丢脸。”“哎呀!你这不是有病吗?还是快走吧!”村长急得直拍大腿,连拖带拽地把姥姥拉着往外走。“别急啊!我先把孩子送到邻居家帮我看着!”姥姥抱起舅舅送到了邻居家,然后坐上村里的拖拉机,一路甩着泥巴向几十里外的何家庄开去。
                          姥姥走下车后,便看到河边围着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地在议论着什么,姥姥拨开人群,一眼便认出了那具男尸是姥爷,但她却没有像一般的妇女那样扑过去号啕大哭,因为她马上又看到了父亲旁边的女尸,“那人不是桂兰吗?她怎么也在这儿?为什么两个人都光着身子?”姥姥脑子里迅速闪过这三个问题,然后扑通晕倒在地上。
                          但姥姥并没有晕太久,围观的人们正准备掐人中或是泼水时,她醒了过来,站起身也不管身上的泥土,掉头就往回走。村长在后面喊她:“干什么去?你男人你不管了?”“让他就和那个狐狸精晾在那吧!”姥姥头也不回地喊道,又加快了脚步。
                          那天,姥姥就那么走回了家里,几十里的路,她健步如飞,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被刚拨开乌云的太阳照得闪闪发光。她不是不悲伤,只是这悲伤被更为激烈的愤怒吓得躲藏起来。这愤怒如同洪水般冲破姥姥不曾设防的堤坝,轻而易举地漫过心的领地,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那本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村庄后面拱桥的残骸已经平静下来,无怨无悔地经受着河水的洗刷,终有一日会被这水流打磨平所有的锐角,变成一堆圆滑的石头,平易近人。
                          可是,这座桥虽然毁了,但是姥爷与桂兰丑陋行径的曝光又为姥姥搭建了一座新的桥梁,这座桥梁直接通向毁灭,姥姥一家人就那么若无其事地走在上面,让这座桥显得不那么孤单。
                          那天,母亲放学后挎着她的小书包焦急地向家里跑去,她的神色是慌张的,甚至有些恐惧。她想要马上见到姥姥,她觉得自己得了可怕的绝症,因为在放学前她去厕所小便,下体竟然出血了,她当时害怕得要命,却又不敢声张,提了裤子便向家里跑。
                          母亲跑到家门前,看到院门敞开着,跨进去后走了几步便听到菜刀的声音,她想姥姥应该是在剁排骨,要不然菜刀不会发出这么愤怒的声音。母亲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患绝症的事情,想着晚上又有排骨吃了便推开了屋门。
                          一股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眼睛就被鲜血染红了。血,全都是血!和自己下体流出的血一样的颜色!那血喷溅在菜板上,房间的墙壁上,玻璃窗户上,还有姥姥的身上。姥姥像是一个恶魔般举着菜刀,满脸的鲜血如同长了红色的麻子,母亲的头一阵晕眩,腿一软便晕倒在地上。菜板上的鲜血如雨中的屋檐,水滴构成雨帘落下,只是,落在母亲身上的雨是红色的。
                        


                        21楼2011-10-15 1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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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节:长大(2)
                            血,全都是血。村民冲进姥姥家的屋子后看到的也是这样一种景象,他们有些战栗地议论着眼前的事物,“杀人了,真的杀人了!”现实摆在面前,想承认又不敢承认的残忍,她们虽然议论着杀人了却又一直避开的内容是:她杀了自己的儿子。
                            村长从何家庄用拖拉机拉回两具尸体。拖拉机刚停在姥姥家门前,村长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院子被村民堵得水泄不通,姥姥满身的血渍已经风干,被绑在一根电线杆上,头一直低着,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部分的脸颊。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向他讲述事情的原委,村长迟疑地走到姥姥面前,用手把她的脸抬起,被发丝遮盖的脸颊上满是泪痕。
                            “真的是你杀的?”村长还是不敢相信。姥姥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姥姥有气无力地替自己辩解道,这辩解也同样苍白无力。村长站起身来,走到屋子门前,推开屋门只往里面看了一眼便匆忙关上了门,闭着眼睛抬起头,天空中最后一抹晚霞失去了色彩,村长喃喃道:“造孽啊!”
                            村长又被村民拉去看母亲,母亲当时正坐在一个邻居家的椅子上,刚刚邻居给她洗过了脸,所以看上去并不那么落魄,只是她的身体还是不住地颤抖着,眼神也失去了色彩,暗淡的目光盯着刚走进来的村长,发白的嘴唇一闭一合,“血,全都是血。”
                            “这可怜的孩子,被吓傻了。”邻居怜惜地说道。村长用手摸了摸母亲的头,眼睛跟着湿润了。
                            “我要找我爸。”母亲突然清醒过来,拉着村长的袖子说道。村长的手僵硬在了母亲的头顶,片刻后用力一甩,“唉!真是造孽啊!”
                            母亲又用力摇了摇村长的胳膊,“我要找我爸,我要找我爸。”村长无奈地摇了摇头,想要告诉母亲实情却又怎能张得开口?只得撒谎道:“桥冲断了,你爸在矿上回不来。”母亲听话地点了点头,便松开了村长的胳膊。
                            邻居家的小男孩从院外跑了回来,看到母亲在他家里,便指着母亲说道:“大秀!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你爸死了你妈疯了,你没人管了!”小男孩的母亲急忙把他拉到一边,“别胡说,再胡说我打你!”“我没胡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去她家门前看看!”小男孩理直气壮地喊道。
                            母亲突然冲出了邻居家,向自家跑去。小男孩的母亲狠狠地打了自家儿子一下,跟着追了出去,一同跑出院子的还有村长。
                            母亲拼命地跑回了家中,在院门前,她看到了那辆拖拉机与满院的村民,她在拖拉机旁边停了下来,看到姥爷的遗体躺在后车厢,爬上去坐在姥爷身边用力地摇晃着姥爷,“爸!爸!你醒醒啊!爸,你快点醒醒啊!你要是不醒来就没人要我了!”姥爷的遗体在母亲的手中来回地晃动着,却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母亲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姥爷的身体上,她仍旧没有停止摇晃,“爸,妈疯了,杀死了弟弟,我害怕,我害怕啊!血,全都是血,你快点醒醒啊!”村民过来想把母亲拉下来,却又不舍得动手。“让她哭吧!哭哭心里能好受点。”一个中年妇女说道。于是,人们把母亲围起来,忘记了姥姥还被捆绑在电线杆上。
                            天黑了下来,但是母亲的哭声一直没有间断过,扰乱了平静的夜。
                            后来母亲哭累了,躺在姥爷身边睡着了,中年妇女把她抱了下来,又抱回了邻居家。村长指挥着留下几个壮年来守住姥姥,让其他人都回去睡吧。人们渐渐地散去,三三两两的还在议论着今天的事情,有惋惜有惊叹,慢慢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那一晚,母亲在邻居家睡得并不好,她一阵又一阵地做着噩梦,头上的汗水打湿了头发,但她却始终没有醒来,最多也只是说几句梦话,“血,全都是血。”邻居小心地为母亲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谁都不会想到的是,这一句话陪伴了母亲的一生。
                            “血,全都是血!”
                            姥姥在电线杆上被捆绑了一夜又一天,连口水都没有人喂给她,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嘴唇因干涸而暴起了白皮,头发上飘来几片树叶,越来越像一个疯子了。
                          


                          23楼2011-10-15 1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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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节:长大(3)
                              姥姥是在第二天的黄昏被镇子里的警车拉走的,由于桥冲塌了,警车绕了很远的路才赶到,又气急败坏地绕了很远的路赶回去。
                              姥姥被**戴上手铐推上警车的时候,目光在人群中寻觅着我的母亲,却没有找到,被头发遮挡住的麻木的脸颊闪过刹那的活泛,是悲伤,是绝望,也是亏欠。
                              其实,母亲那天亲眼看见了姥姥被推上了警车,只不过是她躲在一棵树后面没有靠前,那时的母亲并不知道,姥姥回过头来寻觅她的那一张脸,是留给自己最后的画面,否则,就算再怎么害怕,她也会冲过去抱住姥姥大哭一场的。但是母亲没有过去,她只是远远地看着姥姥被推上了警车,然后那辆警车一路扬着尘土离去,带走了自己最后的一个亲人,也带走了所有幸福的岁月。
                              母亲在那一刻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难过得想要流眼泪,但是她却扬起了脸颊不让已经翻滚的泪水流下来,她想起去年的秋天,姥姥为她买的那十根红头绳,便飞奔回家在柜子里翻找。
                              家里舅舅不完整的尸体已经被**带走,只剩下满壁满地的鲜血与血腥的气味,母亲在柜子里翻出那把红头绳,只剩下六根了,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又把口袋系上了扣子,动作与刚买到它们那天一模一样。
                              母亲搬了一个凳子在门前,坐在上面托着下巴看着血色的黄昏,仍旧有村民来来往往于院子中,她们好像没有看见母亲一般,匆匆地在身边走过又匆匆地回来,就在这来来往往之间,屋子里的东西便全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装衣服的小柜子最后落在母亲脚旁,里面全都是母亲的衣服,其他的,什么也没剩下。
                              母亲摸了摸脚旁的这个箱子,“现在只有你陪着我了。”母亲呵呵地笑了两声,就这样一夜长大了。
                              村里人草草地埋葬了姥爷与桂兰,当然不可能埋在一个坟墓里,但他们的坟墓相隔并不远,于是一些村民便一边埋着土一边开玩笑道:“阳间没了的情阴间再续。”“是,离得这么近,晚上无聊了串串门什么的。”在一阵嬉笑中,两座新坟逐渐隆起,唯一可惜的是没有一块墓碑来刻下这段故事,也没有一行字迹记录村庄里最后一位神婆的消损,什么都没有,只有那满山荒凉的风。
                              姥爷下葬这天,村子里人是隐瞒着母亲的,那些分刮了属于母亲家产的村民们都有了权力管束母亲。这是村长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那天在姥姥被警车拉走后,村长便站在人群中央作出了这个决定,“大家看屋子里有什么能用到的就都去拿吧,以后记着给大秀留一双筷子。”于是,村民们便蜂拥进屋子里,所有的东西全都变成了有用的家什,如蝗虫过境般,片甲不留。
                              其实,埋葬姥爷这件事他们根本不用瞒着母亲,就算要瞒也是瞒不住的,那天母亲在已经打扫干净的家里醒来,走到院子里便看到南面的山坡上有一群人在忙着什么,她瞬间便明白了那是在埋葬姥爷,但是她没有一丝想要过去的冲动。于是,母亲转回屋子,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漱完毕,走到邻居家吃饭。
                              这是村长让她这么做的,他告诉我的母亲,以后每天换一个人家吃饭,这样一家一家吃过去,几个月也就过去了。母亲曾经听姥姥讲述过从前有个小男孩年幼丧父丧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他长大考上了状元,为了回报养育他的父老乡亲,减免了这个村庄几十年的赋税等等。
                              母亲知道自己现在也变成了吃百家饭的,但是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长大后回报父老乡亲这种励志的玩意,因为第一天在邻居家吃饭她就懂得了,所谓的父老乡亲都只是锦上添花的角色,没有一个是雪中送炭的主,但他们都是顶好的演员,能把钩心斗角暗地谩骂冷漠自私演绎成一派喜乐祥和的农家大宴,也能在你面前慈眉善目地对你不好。
                              母亲走进邻居家屋子的时候,邻居家的小男孩正在吃饭,邻居李婶看到母亲进来便拍了一下儿子的头,“进自己屋吃去。”小男孩不情愿地把饭端进了里屋,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是母亲还是看到男孩盘子里有一张油饼和一个煮鸡蛋。
                            


                            24楼2011-10-15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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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节:长大(6)
                                这是姥姥最爱唱的歌曲,她在做饭的时候唱,在田间干活的时候唱,在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唱,她仿佛只会唱这一首歌,所以唱得轻车熟路,每一个音节都巧妙而动听。母亲年幼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靠在姥姥的肩膀上,听姥姥一开口把“月亮”那两个字唱得清凉明亮,母亲也会小声地重复一句“月亮”,姥姥便会咯咯地直笑。
                                “大秀,醒醒。”一个苍老的声音把母亲从香甜的梦境中唤醒过来。但她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脱离出来,眯着双眼不耐烦地道:“妈,让我再睡一会儿。”
                                “回家睡去吧,在这儿别着凉了。”那个声音再次传入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这下分辨出来那声音并不是姥姥的,她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看清楚面前的人是村东头的张老婆子。“张奶奶,你怎么在这儿?”母亲疑惑地问道,又急忙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别人在。
                                “我在家里看到你慌慌张张往这跑,便跟过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张老婆子拄着拐杖说道。母亲没有回答,或者说她不知道如何开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快和奶奶说说。”张老婆子不急不缓地说道。
                                “没什么事,我就是自己一个人不敢在家待着。”母亲说了一个谎。“那就去我家睡觉吧,走,奶奶带你回去睡觉。”老太太说着便往前走。母亲那一瞬间觉得这个人是可信的,真的只是一瞬间,她看着面前这个人佝偻着身体,拄着拐杖费力地走着,突然就觉得很安全,即便她那衰老的身体给不了她任何安全感,但至少也带不来伤害。
                                那天,母亲第一次走进张老婆子的家中,三间矮小的草房,破旧的窗户还是纸糊的。母亲进屋后坐在炕边,张老婆子在厨房忙活了一阵,用盘子端上了几个鸭蛋,“应该还没吃晚饭吧?家里没什么好吃的,就有这么几个鸭蛋,一直给你留着呢,就怕你来家里吃饭没什么好吃的亏待了你。”母亲盯着面前那几个鸭蛋,眼泪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她剥开一个鸭蛋,边吃边哭,鸭蛋便噎住了喉咙,一下又一下地打着饱嗝。张老婆子递给她一杯水,“哭吧,哭吧,一次哭个够,以后就再也不要流眼泪了。”
                                母亲被这几个鸭蛋感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仿佛在吹着风,一阵接着一阵地催促她流着眼泪。有时,感动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没有道理没有规则更不需要华丽的外表与奢华的本质,只需要简简单单的一颗真心或是再平常再廉价不过的鸭蛋,就足以把一个人感动得摧枯拉朽。
                                母亲就着眼泪吃掉了一个鸭蛋,然后对张老婆子道:“张奶奶,以后我就和你一起过,你搬到我家去住,我家的房子比你这要好还要大,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养着你。”张老婆子笑着道:“傻孩子,你这么小怎么能养我啊?”母亲倔犟却又有些得意地道:“我能养得起你!”
                                “好好好,你能养得起我,快睡觉吧。”张老婆子为母亲铺好被褥,看着脸上挂着泪痕的母亲心满意足地睡去,心疼地抚摩着她的头发,“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仓促,村长在第二天接到了调令,升官为镇子里的粮食局长,过几天便举家搬迁到镇子里。可能是亏欠的原因,也可能是突然醒悟,在他走的前一天,他命令村子里的人把从母亲家抢走的东西全都归还回去。虽然村民们还是私藏了一些东西,但至少归还了大半,母亲与张老婆子把家里重新归置妥当,这个家又像是一个家了。
                                当天晚上,母亲神秘兮兮地搬出属于自己的那个小柜子,从里面拿出几个纸包递到张老婆子面前,“你看,张奶奶,我还有几个小金子呢!”
                              


                              27楼2011-10-15 1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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