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月——
阳子发现自己身着夏装,站在御花园的曲桥上,头顶正上是一轮满月。一道光锥让她周身散发着银色的芒,而桥下的莲池波纹也被镀上了柔美的闪光。
美丽背后,阳子见到了不安,阴影般积赘着,嬉笑着,吞噬着。月光因为阴影而显得更为华丽,也因阴影找到了自己最后的归所。
月为物体送上光明,也留下成片的阴影。
不知是哪位诗人率先写出“麒麟如月”的诗句。至高,圣洁,在世界上播种光明,却不像太阳一般热情似火。一个柔和的微笑,便足以令多少人魂牵梦萦?
麒麟是高贵的动物,王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在辉煌的背后,留下的却是沉重的悲哀。
常世存在了多久,谁也说不清楚。没有一只麒麟从世界开始的刹那走到现在,没有一个王统治国家超越千年,也没有一个国家拥有一个万代不变的明君。
根据世界的游戏规则,失道者即亡,虽然没有明说,却是无可辩驳的真理。一旦蓬山升黄旗,升山者便趋之若鹜,如浩荡江水绵延不绝,只是为了一句“中日之前请保重”。
对那些升山失败而痛哭的人,阳子除了怜悯没有其他。悲伤的泪水,为了自己不成王;而同为悲伤的泪水,却为了自己是王。
断绝与世间任何拒绝升仙亲族的关系,因为他们敌不过时间,而自己在失去时间的同时,也失去了羁绊。固然长生不死,固然锦衣玉食,但心头却有比常人更大的失道阴影。离天更近,也更能察觉到天的愤怒天的威严。
嫦娥偷灵药而升月,从此便再也无法离广寒宫半步。阴晴圆缺,世间风云在她眼里不过沧海一粟,对那片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也越来越陌生。
为王,与月中仙子又有何区别?
阳子想痛哭,却发觉自己的眼底已经没了泪水。三百年,自己已经不记得应当如何哭了。王的尊严不需要泪水,正如世界不相信眼泪。麒麟是仁慈的生物,王的泪水,只能由麒麟流出。
麒麟如月,一旦选择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三百年,蓬莱早已天翻地覆,对阳子来说,那是一个早已陌生的地方,早已成为了传说;三百年,十二国兴衰更迭,覆灭又兴起,兴起又覆灭,固然有奏的九百年,雁的八百年,但那不过是现世的奇迹,而也许就在明朝,便能听到白雉王御崩的鸣叫。
为王比月中仙子更加可怜,因为天宫没有覆灭,而王却要承受随时随地的毁灭。
当阳子明白了这一点,时间的车轮,已经缓缓驶过三百年。之后呢?沿着雁的足迹奏的足迹继续向前,五百年,六百年,然后呢?
一千年与一百年,又有什么区别?
苦笑着,阳子摇头。兴衰成败有许多就在王的一念之间,现在,是让庆继续兴盛下去,还是亲手把庆毁灭掉?
虽然是初秋,夜晚依然很冷。衣着单薄的阳子,微微颤抖。
是因为风冷,还是心冷?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双脚如何移动,阳子却知道自己正在缓缓走下曲桥。晚风更迭,衣袂飘起,随后右臂却被什么钳住一样动弹不得。蓦然回首,但见景麒月光下的脸孔。
是悲凉?是忧伤?是无奈?是失望?
“主上,您要去哪里?”
那声音让阳子心头一阵颤抖。如此虚弱,如此无助,如此的……熟悉。
当三百年前塙麟在自己面前倒下时,发出的声音何其类似?而那个声音,是阳子永远也不会忘掉的噩梦。
想把景麒的手甩开,但那只手却攥得越来越紧,让阳子隔着衣衫也感到了轻微的疼痛。
“主上害怕什么?主上要逃避什么?主上要一直避着我吗?”
再抬眼,景麒的脸上朦胧间出现了一道道暗斑。
亦幻亦真,这是自己执念的幻影,还是最终的真实?她找不到答案。
“还是说,这是主上希望的?”
阳子把头扭了回去,不去看景麒的脸。
终究还是这样,任何王都会失道,自己也不能幸免。这是王的宿命,王的悲剧,任何人都无法更改。只是可怜景麒,没有做错,却要承受失道之病的痛苦。
“难道嫦娥只能呆在广寒宫中吗?虽然长生,却被禁锢。”
景麒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个样子,果真是主上希望的吗?主上真的不愿为王,宁可选择死亡?”
“景麒,如果我去退位,你用最快的时间选出新王,庆国的损失能降到最小吧?我终究还是不合格的王……”
“没有的事!主上能让庆国繁盛三百年就是明证!但是主上终究还是厌倦了。可是主上这么轻易就要选择死亡吗?我不希望主上死,我讨厌眼睁睁看着主上死去却无能为力的感觉!”
前王予王是退位,所以景麒活了下来。现在给他相同的问题,他还会默然接受吗?
“如果让我选第三任王,我宁可不要!如果主上愿意去死的话,那我也宁可死去。都说麒麟是月亮,但没有嫦娥在的广寒宫,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景麒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激动。阳子的右臂,痛得厉害。
“治世长久的王,其麒麟没有能选第二个王的。当麒麟极度信任王的时候,一般都会选择与王同生死,因为他在心中认定没有王可以赶超自己现在的主上。这对我来说也一样!月中的广寒宫是您的居所,离开那里您只有死路一条,而我也没有活下去的价值了!我不在乎这是麒麟恋主还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将一直追随您——您是我唯一的王,也是庆国百姓唯一的王!从登基以来就是,现在是,以后也一直是!”
“难道你宁可让庆国陷入混乱中?这是仁兽的所作所为吗?”
“如果您不遵守天命,我如何规劝也没有用!况且三十年期限能找到王的几率很小,上一任的延台甫就是明证!让庆国陷入混乱的不是我,而正是您!正因为是仁兽,我才希望主上能慎重考虑,这座山,越与不越全在主上的一念之间,但就我个人,是一定会陪伴在主上身边的。”
景麒的固执,在全常世都是少见的。
然后,他轻声说出了一句话:“不离御前,而我的王,只有您。”
已经没有反驳的余地了。微叹一声,阳子转身,月光下,景麒的皮肤原本没有一点班迹。
“我最终还是无法战胜他人的痛苦。景麒,对不起,让你费心了。庆国今后的走向会在我的把握中,而如果我今后再有像今天一样近似失道的行为,请你也像今天一样,把我拉回来,不要让我把你和庆国送上绝路。”
下一瞬间,阳子感到自己被轻拥入怀。双眼阖上的朦胧间,她能感到周身的温暖,听见景麒轻微的呼吸,以及稳定不停的脉动。
那是心跳的声音。
果然,除了广寒宫,嫦娥已经无处可去。被禁锢着,被束缚着,因为她的生命,已经与月亮连为一体。
是互相的半身啊……
活着,如此简单,却又如此令人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