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间,列车驶过一座座陌生的小站,在有的站台上停下来,旅人上车,下车,轻声交谈或者大声喊叫,陌生的语言像哨声传得很远;窗外的灯光一瞬一瞬地照亮了幽暗的车厢,雪白的光线扫过来,昏黄的灯光又闪过去,一切都具有一部怀旧片的效果。后半夜时,天下起了雨,雨水划过玻璃窗外轻微的声响和火车的隆隆声混成了一片。
常常是在这种时候,记忆像水花一样四溅开来,往事像碎片一样迎面拂来,让我无可奈何,让我产生似曾相识的幻觉和猜疑,我是在生活里,还是在某部电影里,或者是在某个小说某个故事里?
多年以前,年少的我坐在故乡小镇老房子二楼卧室的书桌旁听着窗外——风像一群奔马呼啸着划过小镇,我的身子也跟着恍惚起来,感觉大风裹挟中的故乡小镇像一条在海浪中颠簸不止的小船。
不知过了多少年,风一直在故乡的上空吹。我习惯了风就像习惯了生命中固有的忧伤。风总是独自忧郁着又独自恍惚,又把人内心的忧郁悄悄化解了。风肯定是想告诉我什么,然而谁又能听懂这风声?
我不会忘记,一轮杏黄色的月亮如何一点一点沿着檐角往上升,那厚重的天幕上星星像是在怀念一个人似的闪闪发亮。一株老河柳挺着硕大的树冠把自己隐在夜色中,你如果跑去问它关于风的一些事,它或许会告诉你,晨光或者晚霞,或者一个人的故事。
夜晚有许多鸟儿藏在茂盛的树枝下面啾啾叫着,它们被月光惊醒了,但不敢飞,它们知道自己一旦飞出去就回不来了。小镇出奇地安静,这种寂静使小镇更深地融入夜色中。
傍依小镇的小河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嵩溪,从东向西日夜喧哗不停地流去。夜色正随着流水一点一点地溜走,深蓝色的天空被深处的细微的风一点一点漂白,在这样的夜色中,我感觉到身子很轻,有时候我几乎不能承受这样的轻。
后来星星隐退到天幕后面。月亮沉了,有一瞬间,万千物象都沉浸在自己所发出的光中,它们被自身照亮了。
活着并不意味着你只有选择的权力。你还会去经历,你会在不断发现美的同时感到很多东西不经意间悄悄逝去了,逝去的永远不会再来了。我之所以对逝去的东西心藏流连就是因为它们是短暂的易逝的,大约在这一点上人永远是疏忽的,又不知道如何珍惜。
在对岁月的记忆追述中我不得不反复提到我的故乡小镇。因为故乡小镇已渗入我的骨髓,故乡小镇的意义已缩小为我生命中的一个点,但是它又超出了一切!
我倾心于故乡的日月运行和时事变迁。
我不会忘记站在故乡小镇对面的山上聆听天空和大地的声音。我总会想起山冈上那一座新坟,红红的朝晖铺晒着坟上的新土。那是刚刚埋葬了父亲之后,静静的山冈上太阳光红灼灼的,十分艳丽。山间树木上鸟儿在阳光纷乱的光线里面飞,像另外一些燃烧的光点。它们在太阳光里燃烧化成了另一种精灵,能在阳光里融化的小鸟是幸运的。可是,我的父亲回归尘土了,一片潮湿的新土垒起的坟背上阳光变成了一层厚厚的金粉。站在生命与死亡的交汇点上,我发现生命与死亡原来是可心相通的。
少年时,我没有想得过多,那时我只有一颗单纯的心,我只是充盈着喜悦,世界在最大程度上吸引了一个少年。那时天确实很高且很蓝,那是不能让人放弃想像的蓝。
我站在田野上一根电线杆旁,电线杆孤零零地竖立在大地上像一把竖琴被迅猛的风弹奏着。我听到大地特有的声音以及声音中不断展开的辽远。
我在电线杆下面,看到许多被碰断翅膀或被碰掉的脖颈的鸟儿,它们几乎都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可是这样明亮的眼睛却在一片明亮的天空里成了盲点。它们似乎在自己的想像中飞,结果总是碰碎在无法想象的东西上面。可以想象这是在它们飞行的快乐中突然地遇见了灾难,这里面是否隐含着劫数?不可抗拒的劫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