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高悬,浪潮不息。
盐风夹杂着飞沫,伴随退潮期每朵浪尖的吐息向陆地做出轻声细语地告别,大片大片的光滑沙地重见天日,将海洋隐藏的没那么深的秘密展示出来,细小的气孔、不自然的水花、仓皇逃窜的泥沙,成群结队的白色海鸟叽叽喳喳的盘旋于上方,在不安分地啸叫声中等待着某个倒霉鬼露出蛛丝马迹,偶尔会有些势头稍猛些的浪会重新夺回先前失去的阵地,呵退不怀好意的飞禽,留下一道整齐的波浪形阴影,而往往只有在这个时候,眼尖的观察者才能从白色的喧哗末班车中捕捉到大小不一的沙色鱼尾,或是一个色泽深到分不清是墨绿还是深黑的规则棱背。
在这片听起来正处于不太美妙的退潮期中的沙滩上,一双手出现在嶙峋礁石的侧面,蓝色的小脑袋缓慢又谨慎的从黑石锋利的边缘处升起,为那双机敏的眼睛拓展出勉强够用的空间,而后一洼坐落在宽大海岩顶部的凹槽中的清新咸水渐渐浮现,由藤壶和贻贝妆点四处,不知名的藻类挂满边沿,海风拂过,水面略显波澜。经过再三确认太阳、潮水坑和自己处于同一条轴线后,希尔达小心翼翼地摸出速写本,放置在视线刚好能兼顾的位置,取下笔夹,摊开铺平,年轻的画家跪坐在湿软的沙地里,悄无声息地开始为这里的害羞租客作画。几只蓝蟹、海葵、海星,一些不知名的贝类螺类和两条五彩斑斓的小鱼,共同构成一个渺小精致的生态王国。今天的阳光相当温和,水面上的反光轻柔的像入夏的小雨,并不刺眼的同时还焕发出让人精神为之振奋的能量。她画画停停,时不时抽空看一眼遥不可及的海平线,面前的迷你国度正是自那里孕育出雏形,经由大自然的某次奇思,以不可思议的方式送到她的身边,一份远方的礼物,一个门户。不远处,同班的其他孩子们正拿着垃圾夹在附近胡闹,给每个能勾起好奇心的海滩物件挨个来上一夹子,发疯似的泼洒自己无穷尽的精力,希尔达还记得上次大卫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说他们在海滩上看到一只大的出奇的海蜇,结果那硕大无朋的黑影一经出现就摧毁了这场独属于她和大自然的私人茶会:寄居蟹和海螺遁入闺房,海葵蜷缩成团,甚至有条受惊的虾子跃出水坑。再远些,几公里外的码头处一片繁忙盛景,游客们举着小旗子,踏在深入海洋的笔直灰色阴影上,在码头工人的队伍中穿行,响亮的汽笛和大嗓门的号子未曾有过半秒停歇,形形色色的船只与小艇排列两侧,点缀于翠绿的峡湾背景间,每艘船身上或多或少闪耀着的珍珠色光泽也因此显得格外夺目。
不过这一切都与画家女士无关。视线沿水体与岩石的交界移动,笔尖随之起舞,大体的轮廓很快成型,虽然形状粗糙,且与真实的潮水坑的形状有着一定的出入,但是她乐于如此,热情至上。记录被她所热爱的东西是一种天性,所有的生命都一视同仁,从深沉的旷野到超脱的海洋,从未被染指的净土到污垢淤堵的水道,她所看到的、听到的,如今都在那本有些皱巴巴的小册子中走出蹒跚回旋的印痕。
在这世间万物的繁荣喧闹中,蓝色的小点独自跪坐于蓝水与土壤的臂弯,海风吹过,世界也跟着发丝和洋流起伏。希尔达晃了晃身体,试图缓和身体长时间保持僵直带来的酸痛,还有灌满裤腿、浸透鞋袜的雨水的冰冷——是的,雨水,或者说大部分是雨水,而不是海水,希尔达尝过,和咸到极点的海水完全不一样,这也是她们今天在这里的原因,很明显昨夜的海滩上经历过风浪,烂木、死去珊瑚的碎片、人为的垃圾和大大小小新诞生的潮水坑在这片古老的海滩上挤的满满当当。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这都是野外写生难以避免的事情:譬如变幻莫测的天气、防不胜防的蚊虫、悄无声息的野狼之类的东西。这都是冒险生活的一部分,你要做的就是专注和忍耐,把手头的工作做完。
现在,海葵的复现工作正接近尾声,希尔达得承认,这比她最初想的要难,难的多,那些美杜莎头发般的结构给她添了不少麻烦,而从角度倾斜的更严重的侧上方,克服反光和折射进行观察更是难上加难,不过好在都完成了,只不过......
希尔达盯着那只歪歪扭扭的‘海葵’,吐了下舌头,成效不佳,下次她得想出个更好的点子。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每个潮水坑都有着孕育出世界的无限潜能,这些出乎意料的恩赐饱受人们的恩宠,可到头来所有的期望都不出意外的得到了辜负。”水坑中天空的倒影万里无云,那团突兀的白色也因而格外显眼。
“噢,你——好?”
希尔达扭过头,看到不请自来者学着她的样子也趴在礁石边,脸上挂着古怪的弧度,像是以前从来没笑过似的。一身干净整洁的童子军装束以颇为诡异的方式,呃,挂在身上。不是说完全不合身,恰恰相反,希尔达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这身衣服穿出如此独一无二‘庄重’气质。要知道大多数人的衣服往往皱巴巴的,带着洗不干净的污渍和缝缝补补的痕迹,哪怕是最爱干净的小麻雀也难免在某次活动中给自己的衣服抿上一抹茶渍,它们一方面是露营、郊游和公益活动后留下的‘荣誉证书’,另一方面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出自己的主人究竟是怎样的一台麻烦制造机。
你瞧,自从搬进特洛尔堡后,希尔达花了不少时间来丈量这座峡湾小城的街道和深巷,就连那条漫长的古老排水系统也不例外。在那张经久磨损掉色的城市地图里,以她的小窝为起点,一张彩色蛛网朝着四面八方进发,直至代表地图边缘的灰色线条出现才算勉强终止。所有的公开的、半公开的,乃至私密的地点都遭到了不请自来式的窜访,而结果就是她往往比大多数人更快知道这座曾坐落于世界边缘的小城最近又发生了什么趣事、出现了哪些新面孔——迷失的灵魂,走丢的猫,南方归来的群鸟,遗忘在路肩的饭盒——希尔达善于发掘这些蒙尘和受到忽视的珍宝,除灰涤尘,然后将它们分门别类的排列在纸页的陈列柜中,随着注目次数的增多而愈发闪耀。
希尔达眨了眨眼睛,用看天外来客的方式盯着对方,她一直以为自己从不会错过特洛尔堡的每一桩奇人趣闻,直到现在。
“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
白头发把手放进水中,引来坑中住民好奇地围观。
“差不多。”
沉默片刻,并无下文。
“我是希尔达,你叫什么?”
“费尔嘉。”
沉默继续。
“好吧,额,你刚才说的话,那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尴尬的氛围像是黏在头发里的太妃糖,尝不到其中的甜蜜滋味,而黏糊糊的夹心和重量能让人心烦好几周,一如对方既不愿意聊天也不愿意离开的死皮赖脸式态度。
“你为什么不去和其他人玩?”希尔达尽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委婉些。
“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比如不让我画画?”。
“哦——,原来是这样,你不喜欢别人打扰你吗?我会很小心的。”
费尔嘉恍然大悟,可仍然没有把手拿开的意思,一只小鱼正绕着她的手指打转。
希尔达的心情一落千丈。她盯着张牙舞爪的蓝蟹,希望它的钳子能发挥下功效,或者大卫、或者芙丽达能犹如神兵天降般化解局面。
只可惜两人今日都未能到场,蓝蟹也一动不动。
“我要走了。”
“你和你妈妈怎么样?你知道老妪和她的狱卒们还没放弃吗?”
希尔达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她只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对方的身后,那是明亮洁净的沙滩,没有丝毫的足迹与阴霾。
情况真是急转直下啊。
蹲在希尔达的影子里,费尔嘉对着潮水坑把玩不停。“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过节,但是我想做一笔交易,就如同你的长辈们那样。”她抬起头耸了耸肩,好像这种事情如吃饭喝水般稀松平常,“绝对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她、可她做过承诺。”一个灵魂换一个灵魂,明码标注。
“这不公平。”这怎么可能?
“为了生存,为了久远的生命,如今每一个外界的灵魂都是拯救老妪的希望。”费尔嘉起身,光在她身边弯曲膨胀。“你应该见过属于她的那块碎片,像一颗心,跳动不停。”
希尔达再次被送到那片看似和谐,却毫无希望的停滞之地,惊心动魄的回忆历历在目,“碎片?那东西看来好像——”
“——腐朽了,而且正在加速。“
如果有什么以不安和恐惧为食的怪物的话,那一定是费尔嘉,她现在看起来称得上是心满意足。
“想想看啊女孩,古老的超然存在移开了她永恒的窥伺。”
“如果那座岛真的毁灭了会发生什么?”
“尘归尘、土归土。”
那里的所有人都将不复存在,连同她的外公外婆。
“你想要什么?”在思考前就采取行动,一如既往。
“你们两个的头发。”费尔嘉伸出右手,笑得像只柴郡猫。
“一人一根,不多不少。”
听起来真的很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