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炼丹家的毕生追求目标自然是长生不老药,那是一个令秦始皇吃够了咸鱼的东西,一个令卫温吃够了香蕉的东西,总之劳民伤财,不行不行,都是方士骗钱的把戏。当然自己私下研究不算在内,又不花大钱,只要不担心有炸炉的风险,俩小方士凑在一起捣鼓金石百草,倒也有趣。
长生不老药是老方士常谈的话题,再能有几番新意,王穆之一本正经地歪释魏文帝折杨柳行与他,要是仙药,至少也得吃了能长出翅膀吧。
“嗯……那个五色还闪闪发光的药丸?根据药性药理我还真能还原出外观来,但应该不会使人变成鸟……”
说话间坐在两人脚边的大鹅嘎了一声,好像在帮腔似的,蹭蹭司马丕的衣摆。
结果被炉灰蹭得满鹅脸都是。
“是呀。后又有两句咏王乔赤松,不过魏文帝不信这个,他自己说了,崇信的是孔孟圣道。不过这王子乔——”王穆之故意吊了一下司马丕的胃口,“据说真的显灵过,是个绛衣紫缨的仙人。当时国相王璋还为此立碑颂祭,信众在碑前祷祝,一个个都得了护佑回去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苍天乃死!汉末纷乱,谁能独全其身?王国相平生乐善好施,常用钱财济人危难,最后竟受党锢之祸身死。”
司马丕虽然心里已给自己提了防备,但还是重重叹了口气。
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罢了。
然他想若有泉下,爱民敢谏的太子晋,终会垂怜他那一个轻财好施却生不逢时的信徒。
“国相亦会入轮回么……佛家说如此。然而又谈前世因果报应,今番说来实在不公平。若从论道来看,即使死者已矣,王国相也应当归神于太子晋之侧,一同抚佑众生才好。不知穆之意下如何?”
他近也偶尔听听林公讲法,又从这方面与她论。王穆之果真是个不逊于清谈客的,摇了摇手中拂尘,又道:“这国相我且不知。然我初学卜筮时,竟招得他一位同乡,说来那人,她家自是遵于孔孟,学于康成之道。”
“林公调讽王文度就是如此。这两家莫非也是互不能容?”
“非也非也,我招得她魂魄来,她为我释讲南华三篇,各都精辟入理,直可作女师一般。”
“如此也甚好……穆之可曾祭予束脩?”
“千龄所说正中其理。我虽用孔礼待她,所听者却是道家典籍,可见二者并无相忤之处。她初学儒教,秉性贞白良善,却因心中失意,反能悟出‘无为’‘清净’。因此,无所谓隐逸避世、报应因果、儒家经济,正循者惟有本心而已。”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罢了。谁不知他司马丕平日里也爱周济些穷乏侍者、邻里百姓,今番听了王穆之所讲,则更能确定自己善意是出自本心恻隐,而非图福求报。要想长寿还得继续研究仙丹才行……打住打住,歪了!
正说话间有女使敲门奉茶,是王穆之的侍女芋头。王穆之饮上一口温度正好,又给司马丕也倒了一杯,芋头方收拾杯盘,轻声退下。她虽少言寡语,心思却灵巧。王穆之笑着轻叹。若真有神仙,应当赐她解语的灵丹吧。
芋头不是哑了嗓子,只是雅言说得不太好,因而到建康后很少说话。当然王穆之也不是只会感春伤秋的虚浮心性,她每日都教芋头讲雅言,温柔又耐心。虽然偶尔也会蹦出几句随父祖一同带过江来的方言晋语……付之一笑,付之一笑!芋头自也喜欢听她说话,学得也快。她原先是广州人,天高地远皇帝管不着的地方,取了这么个天生地养的名字,人也一样壮实,手脚麻利,从小就在刺史府里做活计。
后来那个广州刺史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的纨绔公子拖家带口回到建康避难,结果没过几天也一命呜呼。据说他们父子俩都是做了亏心事,被冤鬼索命夺魂,先不管是真是假,芋头却没处可去,恰巧被王蕴收养来。王穆之比芋头小两岁,又是主仆,她待她却像姐姐恁般好。
穆之此事,仁义可称。司马丕称赞道。
她笑得无奈。有的话怎生说出口呢,那个纨绔公子却是我从兄王邵之。
他见话不是头,忙安慰道,听这名字,不光兄弟间有盗跖、柳下惠;就连道门中也有盗跖、柳下惠呢!可道仲祖一支家风好。
“偏你会说——”
聊到这里一个话题总算聊完,俩人继续拿起小秤和量器炼丹。也不光是为了炼丹而炼丹,大多数时间只算是一起下厨,小东海王因此受到诸多投喂,幸福。
自然还有更幸福的。此时还不甚懂得从爱恋中所生的幸福,只是感觉有知心的好友陪着说话就是幸福。
那么爱呢……倒是那个初秋,王穆之有意无意地告诉他自家姐姐王清要结婚的消息。司马丕也好奇,许的谁家?说是谢淡谢弘仁,两家门当户对,也正合适。况且她看过姐姐写信与他已好久了,实可称是喜事。
谢弘仁是不错,为人端正,中规中矩,可是更有傲气的人家,如他从兄谢瑶,两家同住,却从不与他来往,琅琊王叹气说原本亦当是谢安石教我,无奈人家心气极高,不肯出仕。她也笑。如此才分出是不是自家人来。
自家人要把喜事办得漂亮。王穆之这边也用琅琊王府的便利,发了许多麦芽做成饴糖,一一分好,等着送给道贺的宾客,司马丕自是乐得帮忙。王府上那只被王穆之驯得乖顺的大鹅也被谢淡请来做奠雁,更会行许多祥瑞礼数,招人喜欢,不用担心有人想要吃它。
好像个寻常事一样送姐姐出门去了,那谢家新郎自备了花轿来迎。临行前王清抱着妹妹亲了亲额头,说有事无事常写信与她,王穆之使劲点头。
没事,你要是想姐姐了,姐姐就回门过来。
不像是哄孩子的虚话。
夜里回房更衣歇息,王穆之忽地觉得自己的确比以前长大了。
长大了又如何呢。近日得了一套太极剑法,待何时与千龄探讨探讨。
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八章
自王清出嫁后,虽是说只少了一人,王穆之仍觉得家里空落落的。平时姐姐在家时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身边不见她,思念便与日俱增起来。大抵也有青春期情绪波动的缘故,她每夜里总抱着被褥枕头,去母亲爰夫人屋里睡。母女俩就抱在一块,睡前还说些亲密闲话。
“妈妈——”
“怎么?想姐姐了?”
“嗯……”
爰夫人把她拥在怀里,轻声安慰着。“妈妈也想。唉,我的阿穆还小,还能
在妈妈身边多待一会,等你出嫁了,我肯定又是舍不得了……”
“我不小了。”王穆之的声音闷闷的,“我都长到七尺高了。”当然这句话的语气里有些得意的成分,“我已经不小了。”
“这么高的大个子,乖乖,真是随了你爸爸。又让我想起那个阿奴来了……他整天对着个镜子,还跟你爷爷比美呢。”爰夫人絮絮叨叨,捋了捋王穆之额前的碎发,满是怜爱。“这都多少年了,乖乖也长成大美人啦。”
“是啊,都来了月事了,我确实不小了。”王穆之往妈妈怀里凑了凑,声音仍是闷闷的。爰夫人的手停顿了一下,开口道。
“怎么?阿穆真是长大心事多了,这种事怎么都不跟妈妈说?”
“就上个月的事嘛。跟姐姐说的,只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但也八九不离十了。”
“好,阿穆现在是大姑娘了。不过,妈妈有件事跟你说——”
“别去见琅琊王了,男女之间要避嫌,是也不是?”王穆之抢先回答。
“是啊,乖乖……阿穆,我知道你要说,琅琊王是君子,可是总有瓜田李下之嫌,对不对?长大就是这样。”爰夫人这下也说了女儿要说的话,可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当然,王穆之知晓其中道理,她是世家女,要知书明礼,不能做逾矩的事,尤其是到了这个年纪,再过一两年就会有媒人上门说亲,越想越烦……
“好吧,那现在只有我穿男装扮个公子去见琅琊王了……”她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着,“或者叫琅琊王扮女装来见我……。”
爰夫人听了只是无奈地笑笑,帮女儿掖好被角。
往后的日子两人见面的次数的确少了不少,更多则是用书信交流,见字如面,并未因此减了情谊,只是司马丕也隐隐知得这是为何,那日他在小桃树下埋掉了自己的最后一颗乳牙,他知道自此以后幼时的日子一去不返。
他也长大了。乱世中的大多数人要提早加冠的,往后思虑的也该是大人的事情。然而仍有一个角落可以暂时逃避,所谓的幼好黄老即是如此。
借着信仰可以说些礼法中不便说的,如往来信件中为何竟有询问痛经及有效施治的帖子,问则是研讨黄帝内经而已,皆是纯真情谊,为何不可说呢?
或者有时思念至切也会约定见面,王修自然也不阻拦。她刻桃木做剑,教剑招给他,说是能强身健体,琅琊王一招一式学着,算是有模有样。
“锻炼锻炼对身体好处可多着呢。而且我也希望千龄能活得久一点。”
是春日里平白的祝愿,在她之前是不知多少友人恋人都曾有过的愿景,在她之后所以那些情意相通的祝愿又归于一阙流传千古的春日宴。
她握着他的手腕帮他纠正姿势,司马丕服服帖帖地随着她的指教侧身移步,剑影花影中,是无数个、无数个青春。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