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要儿
荷包在她指间颠晃，碎银相撞的声响传来，影绰间，拢着钱袋的手也像水。
视线从腕间转到肩背，欺霜赛雪，却残留星点痕迹，便再转开来，最终停留在那一对清晰纤细的锁骨上。
她的嗓里似乎总含着东西，张口是掩不住的侬软。路凌波仿佛从来都能拿捏住她的死穴，很轻巧的几句话，她还是上前去，坐在凌乱的床褥上。
此时二人是相对着了，她的头垂着，便只能从发间看见莹白的耳，以及耳垂上不曾被耳坠遮住的、细小的眼。
章要儿的耳上没有这样的眼，或许从前有，但因久不戴耳饰，也慢慢长阖了。
她握上那一双手，不同于她因磨豆而结茧的粗糙，比最鲜嫩的豆花还要腻滑。很轻巧地拨开拢紧的指尖，从中取下那枚辗转数人之手的荷包，
“我要如何想？说你是妓/女、婊/子，千骑万枕，无情无义。”
她重复着坊间粗鄙的言语，似乎要撕开她的疤痕，任由其下的脓血流出、溃烂。依旧笑得温和、眉眼也弯
“凌波，我是不一样的。”

那块玉石被王姬托在掌心，她仔细打量这枚尚未雕琢的美玉、感受着它的触感与重量，春夜的寒意也从交接中泛上了姜翟的指节
“只是一块石头吗？”夜风从江川上扑来，九重宫阙里、七宝楼台上，王姬忽然讲起关乎风与钟的事宜，却不与他辩禅机，“其实风声与钟声也一样，它们并不重要，我愿它是风声，那它就只能是风过为声。”
夜幕欺压在燕王姬看似单薄的肩上，鬼使神差地，她以燕语为歌，拍栏作和，而那首传唱在燕地、慷慨悲壮的歌谣，在姜翟唱来，是有另一番意气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是壮士，高渐离是壮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阿布日达也是壮士。在萧风寒水中一去不复还的，不只有壮士，而伫立其间亘古不变的，也不只有燕地侠士的丹心碧血。
璞玉与青瓶一道，已被她收进袖里，王姬鬓上的珠簪已换了一支，仍是在夜里熠熠映着光，她问
“段灯麟，你也要做壮士吗？”

额斯妮勒
她无需移步都水司，绢包镶的图画就挂在她的卧房里，穆笃礼的话说得很明白，额斯妮勒没有任何异议地颔首。
“虽然再也找不到，但锦绣之下，它永远存在。”
她没有得到答案，但她又得到了答案。
几支箭一同破空，她也没有循箭去追寻有什么猎物，这已经不再重要。额斯妮勒从他的话中得到与自己不同的看法，她尊重这样的差异，也敬佩他作为将领的英勇与正直，所以她没有争辩，只有祝福
“那么，巴图鲁会以最堂正的姿态，在战场上取得胜利。”
额斯妮勒垂下了手里的火铳，她仍旧无法预料到它会响在哪里，或许如穆笃礼所说，它会用来收复金陵；又或许，它会对转铳口，成为政治倾轧的辅助。
但它从额斯妮勒的手中诞生，无论在何地炸出的焦痕，额斯妮勒都应该背负。长生天赐予她女性的悲悯与冲动，那是隐于灵魄深处、数年硝火也无法熔炼的魂质。
她再度转身去看穆笃礼，此时着意的，应当是他肩头重新迸开的伤口，额斯妮勒的慈仁，便从未来回溯到当下，附着在看向伤口的目光里了。
“我想，我们需要回营了。”

祝月廊
年轻的、充满野望的女郎在父亲面前，没有收敛她的算计与锋芒。相较父亲的沉稳，她更像一柄才铸就的利剑，尽管这柄剑在八年前便已开刃，此刻雪亮的眼光里也仍旧蕴着对血与火的渴望。
她的聪慧敏锐来源于祝孟生的馈赠，祝家骨血里一脉相承的凉薄让她从不追寻父女间的亲昵，祝月廊打小就不惧与父亲交谈甚至相争，自平山煤矿的股权开始，她成长、蜕变，学得父亲的手腕，握在手里的东西也越来越多，但她始终留有耐心，等待真正属于她的时代降临。
祝月廊的目光也随着父亲的动作转到被放到桌上的手表，看着指针一格格走过刻度，那是时光流逝的具象。她欣然接受祝孟生的赞誉，也在默认中悄然攫取一点新的权柄。轮渡、刺杀、警署、阿芙蓉，鹤江地下的网，正被她慢慢摹画。
祝月廊紧随着父亲起身，地面上映出两人的影子，就不再能辨出年轻与否的差别
“那么晚安，爸爸，祝您好梦。”

孟因琢
在等候回答的时间里，她开始听这半城的风雨。外面的雨落得急促，打进檐下的水缸里一声接着一声，溅起细碎的水珠。水汽流淌进窗来，游走在雕花箱柜间，本是住惯的屋子，却突兀的在心中生出一种潮湿霉腐的气息。
是以在他开口时，并未在第一时间反应，待思绪捋清，却换作自己愕然了。怔愣许久才抬起头打量这个将为她夫婿的人，他周身的气质与父兄皆不类，在这样一座堂阔宇深的府宅里，只能让她想到方才匆匆纳入袖中的怀表。方如是想，袖里哒哒的指针声就仿佛陡然大了起来 响在耳边，灼着小臂的肌肤。
“哦，是我误会了。”侧身的动作有些迟疑，但仍是引到外间的小桌请他坐下，“先生且坐，喝碗茶。”
提壶倒了一盖碗的茶推向他——虽说是茶，不过是水上浮着两朵茉莉。她不爱父兄故友送的什么好茶叶，也不爱舶来的葡萄酒，清醒而又克制地守在新旧的交汇，在缝隙中旁观时世的变迁，找寻她最安稳的栖息地。
很娴静地坐在桌边，但这样自幼循守的娴静使得她心头的气息更为腐闷凝滞，不免又添上一点焦躁，仍是被压抑着，小心找寻话头，明知故问地
“先生是才从西洋回来吗？”

赵慈
赵慈仍旧只有一柄剑，从前片刻不离身的剑谱早已毁掉了，便只剩下一柄剑。
他还是牵着一匹赁来的瘦马，拴在客栈前的木桩上，捋一把鬃毛，嘱咐小二好生喂些草料。
他进店时，台上的说书先生仍在谈些不知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与他数年前的印象交叠，恍如时空错位，听着所谓慕容刀大败青云剑，竟也能博出些许笑意来。
他从前是无颜计较，不知要以怎样的心态面对今人藏在叹惋里的轻视，但此时却是真切地，不再在意这些虚名。练剑是为自己，持剑是为自己想要护着的人或事，与他是谁的传人、是谁的孙辈无关，与这些茶余饭后所编纂的谈资更无关。
这些只是他的来途，是他斩在剑下的执念，他不会忘记来途，但他更该寻一寻他的归路。
赵慈数下三枚铜板，要了一碗阳春面。
近些年江湖上的豪侠更迭丝毫不亚于朝堂上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少时熟知的几位前辈大多已经先去，同辈的也有许多退隐，皆成了一方镇海神针式的人物，如今的江湖，应是年轻人的江湖了。
如是想着，赵慈对这说书老儿爱翻老皇历的行为也笑了一笑，大抵是还沉浸在自己年少风流的旧梦里，不断在此重温，一批批江湖客来来去去，徒留他自己在此叹惋。
青云剑别在他的左腰，右手垂在身畔，倒与其他持剑之人相异，但他右手既废，也就只好受着这样的异，接纳旁人的眼光。
赵慈在去往角落的路上，捕捉到一道嗤声，这节牵涉的只有青云慕容二家，慕容家闻说先祖风流事，不应是此等态度，赵氏除却自己，也无人在武林摸爬。他便以这样一道探究的眼光望去，少年侠客，颇有名门风范，方才语调也凌冽，不似江南人士
“小英雄瞧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倒说旁人毛头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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