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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接到海力布飞机失事的消息。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是在殡仪馆那幅黑色的遗像里,照片里的他面容俊朗,平视前方的眼睛无所畏惧。烧焦的残骸已经成为一个狭小的黑色木盒,摇摇晃晃地随着少女抽泣的动作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而那少女身旁站着的是那个一直以来扮演守护者的紫发少年,此刻他只是默默陪着她,用自己的肩膀支撑着她瘫软的身体。
身边断断续续的有哀乐和哭声,哀乐响起时哭声更为凄厉,与馆外扑进来的冷风一起呜咽着。
我想起了曾经。
他刚进入陀螺协会时还不到12岁,那天盛大的欢迎会就像一个小型的粉丝见面会,协会里几乎所有人都是那个蝉联了3届洲际大赛冠军的少年英雄的粉丝,一早就备上了纸笔照相机在训练室候着,协会董事长更是倾尽毕生所学将这个小孩夸到了天上,什么天之骄子未来栋梁民族希望像极了饶舌。而那少年似乎也司空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一套谦逊不失自信、流畅不失严谨、文采不失逻辑的致辞收获了满室的掌声。
如果不是感同身受,我估计也会忽略掉那张满是谦逊真诚的脸上偶尔浮现出的冷漠和疏离。
海力布确实是被作为下一任会长培养着的。他出生于陀螺世家,家底殷实,父亲是F市有名的富商,也是陀螺协会的创办者之一,我在接任上一位会长职位时有幸见过那个商界的传说,一双眼睛与海力布如出一辙,只是小孩眼中还有些许残存的天真,而那双眼睛蒙上了一层让人辨不清喜怒的阴影。那时海力布小小的身体在他身边站着显得特别拘谨,与今日那个游刃有余的少年判若两人。
我以为这小孩会如同之前的纨绔子弟一般在这里挂个名就等着以后升职,毕竟他老爹的名头在那里摆着也没人敢说什么,可是之后的一切却结结实实打了我的脸,这小孩的努力程度超越了协会所有人。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夜晚十点时回去取东西,看到他一个人留在训练室里反复纠正着同一个发射动作,一遍又一遍机械的重复让我不禁开始怀疑这小孩被植入了某种程序,直到我来到他身后他也浑然不觉。
意识到身后来了人,他慌乱地转身看向我,手中的发射器攥得极紧,用手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迅速地调整呼吸平稳地喊出“会长好”。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
“今天的练习赛成绩有些不如意,我留下来练练。”他的表情语气已经稳重如常。
“长身体的小孩,装什么大人。”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一手的汗。
“闭馆了,快回去。”我听着自己沉稳的声音,在走出陀螺协会大门时迎面吹来深夜冰凉的风,将我的镇定也一点点吹散。
(2)
像老师家访一样,作为会长也需要经常去协会骨干家中走访,交流经验,做做思想工作。考虑到海力布的个性,我让那圈媒体提前下班,免得荼毒接班人幼小的心灵。
与我同行的是协会里与我同龄的副会长小丁,在我俩按下门铃后来开门的不是那个熟悉的身影,而是一个样子天真可爱的大概三四岁的小孩。
“哥哥你们找谁呀?”嘴里含着棒棒糖,手里拿着布娃娃,一双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在前面按门铃的小丁,后者愣了一会儿说“我们找海力布。”
“哦,海力布哥哥在里面啊,他今天一整天都没出来了,连爸爸去上班都没有出来送。”
小丁已经听不见这小孩在说啥了,模样实在机灵让他忍不住去薅了他两把蓬松的头发,炮制了一个鸟巢,而后者也似乎习惯于这样的举动,抬头让小丁薅得更顺手。
这时候海力布那一如既往平稳的声音响起,“张会长,丁会长,你们来了。”
“又不是在协会里,叫什么会长。”我和小丁一起接过他递来的两杯温热的茶,温度刚刚好,我喝了一大口。
“好的,张哥,丁哥。”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示意我们去他房间说。
去往他位于别墅第二层的房间时,我感到背后一丝寒意袭来,正要伸手关门时,我瞥见楼底那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孩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那是你妹妹?”小丁一脸“慕了”的表情看向海力布,作为独生子女他一直很想要个天真烂漫的妹妹。
“不,是男孩。”海力布纠正道,像是在纠正一条发射错误的陀螺抛物线。
“弟弟?苍天啊!”小丁哀嚎两声,认识到了这世界的参差。
“海力布,你上次那个发射的动作纠正好了吗?”
“还不错,比之前偏离得更少一些,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入轨了。”他松了口气。
“拜托,你们怎么又在聊工作?”小丁愤怒地横了我一眼,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打击里。
“聊聊其他事也是可以的。”话语间海力布拿出来一盒小熊饼干,放在我们面前,“就这个可以招待你们了,阿姨还没回家。”
“我去……这跟你形象不符合啊!”小丁笑岔了气,那一个个模样可爱的小熊,配那张老成持重的脸实在有些违和。
“认真的吗,那我开始问了?”
“……”
“最近天天来协会门口等你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啊?”
“一个朋友……”
“我看有戏啊,把握机会啊小子。”
“你这什么会长,净毒害祖国的花朵。”
我们还在说话,门外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出于礼貌我和小丁一起出门迎接,只见一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抹着脂粉挎着包回到家中。
“呃,这是你姐姐?”小丁再次发问。
“是我后妈。”海力布轻声回答着,一边独自回到房间。
“阿姨好啊……”那天应该是小丁最尴尬的一天,短短几分钟内暴露了自己毫无眼力见的事实。
“你们好。”女子似乎没有心情与我们客套,简单问候两句后就被那个抱着布娃娃的小孩拉到一边去,“妈妈妈妈,海力布哥哥今天都没有送爸爸去上班诶,爸爸好辛苦。”
“哥哥只是训练太累了,浩浩,你记得送爸爸就行了。”女子摸了摸小孩的脸,那双迷人的眼睛里此刻流露出一丝微笑。
意识到氛围不对劲,我赶紧借口协会有事拉着小丁离开,在结束走访走在公园里时,小丁长舒一口气,一边自言自语:“原来海力布私下这么不孝顺。”
(3)
“那小孩真讨厌。”
“……”海力布似乎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看你老实,没少欺负你吧。”
果不其然得到一个白眼,他露出了“你在放P”的表情。
“我跟你说,这小孩以后就是那种茶艺大师,要想从他和他妈手里抢肉吃,你就得比他更茶,但是……我估摸着你这性子也拉不下那个脸,不然也不会这么憋屈。”
“张哥你好像一个长舌妇。”
“多管闲事是咱们中华传统美德……你也只是个孩子,不必那么懂事,会哭才有奶喝,该抗争的要抗争,总憋着不是个事儿。”
“大师我悟了。”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海力布淤青着脸来到训练室,却是满脸的开心,一扫过去的苦大仇深,我疑惑地问他是不是摔傻了,他笑着对我说,“那小孩被我说急了动手,我就让他打,最后他喜提男女混合双打。”
……嘴炮不是让你这么用的阿喂!
(4)
新的对手出现了,对海力布是一个不小的威胁,他的父亲时常冷着张脸盯着训练室里没日没夜练习的他发出嘲讽,“海氏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也仿佛没事儿人一般继续训练,只是那手上的动作更加的凶狠,也不顾自己已经抽筋了的手臂。
每当这时就是我的噩梦时刻,和事佬很难当,尤其两头倔驴更加难做思想工作。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我目送着父子二人陌生人一般一左一右走出协会,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暮色下摇晃,期间那矮小的背影靠近一些,那高大的背影就默默地挪开两步。
我再也看不到那个在各大比赛上被鲜花簇拥着拿奖拿到手软的少年英才,我只看到一个卑微的孩子,用尽一切力气在乞求着一点可怜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