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暮色四合之际，天已昏昏沉沉地暗下来，一团乌浓黑漆的墨色晕开，整个天穹便也被浸染出厚重的颜色。远处小苏拉渐次点燃了灯，缟白的灯罩子底下摇晃着跳跃出水红色的火光来，于僻静里留下一点难得生色。这地界偏僻，狭长甬道里只自个儿一行孤零零行走，连个往来的宫娥太监也不见，由此这火光反倒平添诡谲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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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肇秋时节，青天白日里，阳光一晒便仍有点秋老虎的余威，眼下金乌一隐匿起来，空气里又乍起些浅薄的凉意，人不由得缩一缩脖子，手也抄起来，仍觉得风有些微冷，难免颦了眉，扭头朝岳枝悄声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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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儿也忒不讲道理，说凉就凉。你也是的，怎么不记得多带件衣裳？这会子路程还远，且得再冻一会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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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成了掖庭里的娴妃娘娘，连带着好像身骨也娇弱矜贵起来，往日从阁子里做姑娘时，是从没这些穷讲究的。一旋身的功夫，眼波渡过身后，不偏不倚瞥见个玲珑身影儿，杏眼轻眯，半晌才看得真切，原是慧贵嫔。顿身停了脚步，原地静静待她走近，袅袅娜娜一方倩影，是瘦长纤弱的身量，瞧来颇有些弱柳扶风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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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鲜少瞧见你，倒是从这碰上了，你说巧不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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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递温声儿，眸里蕴出点儿零星笑意来。横竖是一人行走太寂寥，越性儿做个伴儿，也好消磨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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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妆蟒堆绣里砌出座玉观音来，满月为面、青莲在眸，直端出副慈悲宽和的一张脸，真伪也难辨。茫茫然的夜色坠下来，四周便悄然弥漫起惨白的雾气，湿漉漉、冷啧啧的黏上肌肤纹理，像是要往骨头缝里头浸一般。】
527

【我算是虔诚的佛的门徒么？素手合十，情貌俱忱，任谁来看，周燕卿也是孽海中虔心不渝的信女——而彼时阖眸默诵的我在想，原来只要将矫饰做到十二万分的极致，连自己也会深信不疑。我尚能在钦安殿摩弄菩提十八子一整日，任由海灯昏昧的烟气塑修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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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栴檀沉水代替不知疲倦、奔搏的心灵焚成香烬，敷写又一位妃嫱经久不灭的贪嗔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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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到三日礼佛的终末了，去了鹅黄丹翠，素禅纱着在年青妃子的身上，如一拢夜幽幽罩着蟾月，原本清润活泼的女儿也同慈眉悯目的大观音一般，其实老成过了些。远远儿打眼，西六宫的朱灯一只一只挑亮了眼，原来已经入夜了。令戴青供上最后一盏海灯，从钦安殿出来，殿旁风幡依然喧哗，更甚于遗秋的虫鸣，就是这样的喧声，衬得夜愈发寂寂，待主仆二人走到单甬路上，周遭静得生疑，周妃向来不喜静夜，胆魄更不用在狡猾的自然黑暗，黏稠的、惨白的夜霭却在此时又腾起，仿佛前几日雨的遗骸起了尸。在很多年前，我一直视玉京帝都的古老巨阙如食人之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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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青，回去将这灯笼外的玻璃罩子再擦得亮一些，许久不用，本是为避雨带的它，谁知这烛火蒙蒙昏昏，尚不如纱糊的灯笼。走快些，这寒雾也不知从何而起，倒像是追着人的足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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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朦胧影，隐约是一位纤秾合度的红卿，可想象其慵眼妩眉，艳比太真……一惊，不知来者是“先人”还是“今人”，却已避无可避，那女子忽递的清籁又唬住周妃的步履。走近了，这才放下心来，勉励扬笑，半敛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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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是娴姐姐，方才可吓着我了。这雾起得无端无由，我一贯惧黑，眼下只余一盏灯笼，走得艰难极了！姐姐可愿携伴回宫？

【黯淡天幕漫漫无边际，遥遥挂一弯残月，半截玉钩掩面于薄云之下，层层叠叠的暗影吞噬，只剩下寥寥一点光亮，几颗零零碎碎的星子，今夜亦半阖上眼，散发出些聊胜于无的斑驳光点。这委实算不得个好夜，连带鸟雀振翅声都显得急躁，喑哑一声哀叫，似也感慨这寂寥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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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风吹急，巍峨高耸的碧瓦檐角下，坠一只锃亮的铁马铜铃，已然看遍禁宫中风雨动荡，眼下一遭吹拂，直激荡出声声叮咚闷响，恰如天翁谱出的一曲咏叹长调。满目混混沌沌里，她已从雾中走至眼前，于这片惨淡中的一点秾艳娇丽，应最是动人，恰如红墙一角间正盛绽的绯色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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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探她的柔荑，已然是冰凉一片，确是位怕黑的婵媛佳丽。收回手，与她并肩行在深邃夹道里，面前漆黑便也显得不那么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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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从这儿等着妹妹，便是这个心思，量你年纪小些，应也是没走过几回夜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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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盆底下踩着冰凉石阶，眼下砌上薄薄一层寒霜，连带步履也放慢下来，冷雾弥漫，轻轻巧巧的攀附在朱红的抱柱上，凝结成细密的露珠。掖庭里多少秘辛，便在这日复一日的更深露重里妥帖埋藏，不足为外人道，却正好于今夜与她悄然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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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手一直远处那口深井，暗测测的附耳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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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瞧见那口井没？我宫里的老嬷嬷说过，前朝时候，里头悄悄的溺死过位嫔妃，后来就总有守夜的宫女儿折在里头，抬出来的时候脸都叫水泡烂乎了。听说还有小太监瞧见过，深更半夜时，那里有位宫装的娘娘，就坐在井边儿喊着好冷好冷呢——

【岑娴妃有一个极为冶艳的闺讳，綉虎。我曾见徽州绣女蜿敛的针迹，她们绣不出岑妃这样的玉脂虎，刺不出眉和眼的喜怒，缝不了唇与颔的欲嗔，只因由美阙润养的瑶妃不同于帝京中众多汉女，绿眉更野，漆眼更戾，耀首膏唇，花胜一合，燕支五寸，只消轻陶陶地往幽蓝夜里一站，任谁来看，也是一面艳势大张的灵肉幡，或为山魅大妖呼出的一口慑心断魂的白烟，寻常人不敢近前的。走在她身边，周妃惧黑的胆魄才稍稍大了些，转而与之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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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从钦安殿回来，今日跪经晚了些，又请大喇嘛点拨一回，晚了些时辰，这便月上中天了。娴姐姐心善，瞧我来了，还落下脚程专等我一回，明日妹妹定要去延禧宫还一壶故里的太平猴魁，才算不负姐姐的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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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魆地里虚壁影憧，风张牙，便要去咬断御苑琼葩的细长脖颈。雾还不肯散，沁得人骨颤颤，相谈间，脾胃腑肠都一团蜷，声儿也放得极低，恐惊动了什么。谁知岑妃有意作弄，偏偏附着周妃的耳廓说些阴冷的宫闱秘事。唬得高呼一声，只觉得心膛迸搏，简直要破肋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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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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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里，远渺的阴影间仿佛真显现了一位幽掖妃嫱，肿胀的唇齿说着怨词，好一阵才缓过劲来，瞧岑妃掩面遮笑，抚着心窝，一双清水眼惊若圆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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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里泡过人？那咱们吃的水……嗳，娴姐姐千万别吓唬我了，我孩子时就害怕听这些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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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约只是编出故事来吓一吓自己，可我们彼此也心知肚明，这样的事，在禁中或许不必杜撰，哪口枯井里，还住着怨鬼儿呢！】

【本就有心意与她兜搭结交，人知进退方得长久，日日眼高于顶，便总有跌落尘泥的时候，冷宫里那位便是前车之鉴。阖宫里她也算得位顶出挑的艳角儿，又兼聪慧谦和，来日里自有份锦绣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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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日后礼佛也可喊我一道儿，我亦想为黎喃黎昀求份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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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步是冗长红墙绵延，瞧不见尽头般深邃，幽暗里一点恍惚星火，随风跳耀摇摆，暗影如流，恰如诡谲诱人的一线饵料。原是自有通天巨兽蛰伏其间，寂静里悄然张开浑圆大口，直待你浑浑噩噩跌入这无间深渊里，剑齿撕咬，再不得超生。掖庭莫过于此，吞咽过多少妃嫔媵嫱的气血青春，不过是于廊苑琼阁里引颈受戮，才换得这片刻的春华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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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华冢，绮罗堆，紫禁城巍峨矗立多少年光景，焉知其间隐秘旧闻，最是善变莫测的地界儿，贵人们弹指间便可主万事万物升发沉落，因而成就诸多光鲜明媚与腌臢不堪。她是闺阁里娇惯养出的一抹姝丽粉黛，早已看惯膏粱富贵、锦绣繁荣，自然闻不得这些荒诞诡事，反倒平白教她担惊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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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她吓得面色稍变，方轻拍拍她臂膀，蕴起笑意来安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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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姐姐的不是了，没想着妹妹胆子如此小，想来也是那老嬷嬷空口白牙的浑说，都是些信口雌黄的胡吣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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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声乍起，凉意倒灌进衣领，倒也不顾，一壁让岳枝将灯笼举得离她近些，一壁着绣墩兰蝶纹的绢帕掩住唇边，直将方才说辞粉饰太平。融融灯火，能照清她耳畔玉滴子轻晃，投出温润柔和的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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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且放宽心便是，打小儿算卦的就讲我八字甚硬，你随我一道儿，便是有魑魅魍魉，也是近身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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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姐姐胆识不一般，说不准，前世是位巾帼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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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腻玉耳廓上的翡翠叶捕了蟾魄清光，幽幽散着凉，更漏与洋钟共催归去，周妃的步履愈发轻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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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姐姐的掌珠焕华温美，从小便是美人坯子，极是可怜可爱，我想必定是能平安康健地长大的。往后礼佛，我邀姐姐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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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为汉女，由文血、诗脉、礼骼滋养的血肉使我们相认为同类，背灯夜中，虚作丹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