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二年春闱，于尚书省都堂举行文举笔试。
文举诗词创作试题：观种麦
交卷时间：2024-07-20至07-27 24:00

去成都时秋尚未尽，梓州司马骑着一头瘦瘦的马，前几日的筵席上，他和他的朋友们说，我要走了，你们不用相送，若真有意，来日相迎即可，朋友大笑，为他斟满了杯中的酒，他也并不拒绝，一饮而尽，而后问送酒的人，方平，你难道不相信我能回来？方平低下眼睛，悄声道，我只是希望你不必走。伏岳便没话说，只是微微一笑，把眼睛拎起一点，心想，不回来就不回来，别离跟我是老朋友，与这群老朋友分开，就是与那位老朋友相见，难道是什么大事情？何况你们这些不用走的，因我要走，便有机会喝上一顿，可见送别有送别的好处，朋友多了有朋友多了的好处，简直是好上加好。既如此，临行之际，干脆什么都不要带，全都留给老朋友，——如此一来，赠别即兴，竟连纸也欠奉，两刀泾宣昨天刚送人了！无妨，未来的录事市令，曾经的太学博士将手一挥，令女郎拣了十来扇半新见旧的银杏叶，舔毫按剑，在那树叶上写“留别”“惜别”，再多写不下了，一场风就把他和叶子都送走。......长长的一条小路，扬鞭催马，马和人便一起被树荫淹成了深绿鹅黄，浓荫如水，树影比河流更像河流，仰赖没有行李，他走得很轻快，到成都时已是孟冬，冬天的成都像女人的鬓角，熨掖着一股子闷热之气，雾得如坠仙境。来年秋日，再去看山上的红叶，红得简直是在风中自燃，看进眼睛就是烧进眼睛，颇似醉酒后的茫然与畅快。他这样的一个人，对遗憾的认知十分粗糙，此时遥想长安，再想泉州，本该玩笔两句诗词寄送，但因为心意太真，反有欲辨忘言之感，——伏岳在四川呆了两年，穿废了二十一双登山用的鞋子，木头的鞋底安了两道锯齿，能让人不至从峭壁上跌落，唯一美中不足是旧鞋易落而新鞋磨脚。工作之余，他时常去爬山，与猿猴和不知名的鸟雀同坐在冷石之下，——登高只觉，纵是高如蜀山，也是云海茫茫，天与地白如生宣，差一粒火即可点燃，照此说来，下回再分别时，大可以随手扯一片天来写惜别留别赠别，天肯定比叶子要大。
人的尸体，从死时开始腐烂，不出几日，尸僵尸斑发作，面目则不复当年可爱，变得可怖可憎，果子与人相反，从死时开始腐烂，不到烂得发甜，软如蜜而熟如糖时总有涩意，反令人可心可喜。——若是以此类推，季节呢？时间呢？权柄呢？这些东西，从进门开始腐烂，烂得究竟是接近于人还是接近于物，接近于因还是接近于果？这问题伏岳也想，不过，只属于吃果子时限定，反正都是要被吃掉咽下去的。由此可见，除却遗憾，此人对悲哀的认知也很粗糙，——他在四川时认识了一位朋友，仕途不畅，一贬再贬，金樽清酒黄土陇头地在成都做了两日关令，又被调去黔东做符宝书令史，运气简直差到极点。分别之时，伏岳就对他说，做因当然有做因的痛快，做果也有做果的无可奈何，不过做因的死后发臭，做果就无这个问题......这位朋友听了就笑，与他碰了碰杯，饮尽杯中葡萄所酿成的美酒，——按照他的理论，这一杯是葡萄的尸体所酿，死也是甜美的告别。他们至今没有再见，伏岳上京之日，那位朋友寄来了一张白纸，伏岳看着那张纸良久无言，如果朋友知道呢，应该会笑一笑。
现在，这张纸被雨给打湿了，伏岳回到长安时已是次一年的冬末。昔日，当他夜酌放歌，寄情山水之际也常想起神都，但正因为如此，眼下回来，竟觉得这一切都寻常得近乎于不真实。第一顿，先给自己来两张饼，泡羊汤灌下去，激灵从五脏六腑里杀出来，给蒙灰的旧日呵了口气，打关节内向外，扎得人倒吸一口冷风：走时骑马，来时骑驴，人回来而马没回来，也许这两件都是好事，再不济，至少那马已在四川安度天年，两件中至少有一件是好事，——他来长安的原因很简单，考试，默经，写诗，然后呢，等着得到一个官职，春闱，简直是红盖头，只等着新郎官来掀开，他感觉自己和官场已成婚多年，眼下，因这妇人所作出的打扮，却还是感到一阵心跳如雷，像给马踏了一脚，鞭子却是自己抽的，这一脚痛得爽快，他还是有抱负的！书的封面很好，为了这套封面，决定摩拳擦掌，看它一看，至于内容究竟如何，总是看了才能知道。为了这点抱负，决定，把身上的钱全部拿去买酒，买一街的酒来请人同乐，纷纷的雨，下得变成了纷纷的雪，雪花迷在他的耳朵和头发上，钻进了他的脖子，他感到这小水滴一下就融化了，便知自己身上还存着无穷的热力，骇然地高兴起来，大笑三声，哈！哈！哈！——街上行人渐少，剩下满街圆圆的小酒坛，雪也白得像纸，伏岳想，其实废纸比白纸好，废纸拿来包鸡腿吃不会心疼，白纸沾了就脏，幸亏买酒之前，还记得买上一只烧鸡带着，书娇气，一下雨就发潮，约等于一下雨就爱哭，还是废纸最为省心，遂决定与废纸交个朋友，本来这废纸就算是他的朋友，先和朋友把烧鸡分着吃了。再过几天，他也要上考场，去按题做上一首诗词，这没有什么难的，他也是干谒里的老手，眼下第一要紧，是先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觉，一路风餐露宿，简直不是人睡觉是觉睡人，都是觉找上门来的！该是时候，可以找找睡觉这位老友，介绍一下他的朋友废纸，及与废纸分食鸡腿之乐。——至于其他的朋友呢，就让他们都去写诗好了，明天，他当去拜见几位故交，等考完了经义，诗赋，众人若问，伏郎写了什么，辄答，写秋天和冬天都不好，还是春天比较舒服。这话并不是全扯淡，因在考场，观种麦的题目之下，他写的是：云剪烟树老，星裁暮野苍。千黧迎新色，一垄待秋忙。鱼饱争分浪，禾秀让闲塘。好知天意在，足佃要春风。而至于他在考场上的活动，这倒与其他的考生没有什么分别，对拜，入席，磨墨，背诵，默写，偶尔和邻座的考生闲聊几句，饿了吃两口饼。——别人都说过的话，不用我再说一遍了吧！他在上考场的时候就是这样想的，想的时候，脑子里过的是杜工部的那首《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当然要枯笔飞白酒酣耳热地写，......不过暂时是不行了。当日，留在他记忆中的事情是颗夕阳，他在蜀地主持过一场发解试，那地方的石阶经年日久，养出几丛小小的晚饭花，他曾这样看着黄昏下的小花，觉得这等太阳的小小植物十分有趣，现在，等太阳的人变成了他自己，如果他是朵晚饭花，那么，好吧
一只白鸟飞过青空，弇弇相鸣，伏岳写完了他的考卷，现在他要从自由走向另一种自由，或者换句话说，从不自由走向另一种不自由，亦或者也可以说，从自由走向不自由，从不自由走向自由，怎么说都可以。总之他写完了他的考卷，默写完了他该默写的经义，做完了他该做的诗，这就是伏岳在上元二年从四川回长安时所发生的事。——至今，我们尚不知道他当时的成绩，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没有把天撕下来答题，他用的是张旧旧的，柔软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