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陵祀后，适逢高僧觉悟入京，大慈恩寺的诵经声在信徒的欢呼中水涨船高。大唐一等一的贵人们却像被孙悟空画了一个圈，囿于宫墙之内，免不了宫女儿们东托人，西送礼，才能把手巾、香囊抛绣球似的往外送，好让大师狠狠加持一番。】
【皇兄们也回得勤些，文殊小像开了光，夹在各家姊妹的书本里，又精致寓意又好；三哥哥心思更巧，索性请了十几把镀金的平安锁，往大家脖子上一挂，尤以永耀公主葱绿色丝帛搭衬得最惊艳。】
【书角抚了一遍又一遍，平安锁哗啦哗啦的碰撞声像铁锅里的豆子，已经炒出诱人的香味了。舔了舔厚嘴唇，讪讪地捻起腕上出毛的五色长命缕。】

【我将那支灵签递到她手中时，众兄弟姊妹都走得差不多了，她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阴影处，只有将迟的西晒愿意垂青，把一缕金灿灿的彤光照在她脸上。我低头去看，她的字仍旧不好，笔一握住，那只手就显得不自在极了，胳膊也僵直得像个木偶，她的发也绑得不够齐整，连个珠钗也不曾有，单一两段绸子绑住，两绺发从她额头垂落，令她显出一点淳朴的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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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明心清皎月，恰如晧月正当中”，觉悟法师说，这是晧月当空、万事光明通达之解，蠕蠕，这是我为你求的。诸妹妹或入六部、或进凤阁，单你镇日困在宫中，譬如龙入浅滩，如何光明通达？

【老鼠见了猫，眼珠一动不动的，半晌耳朵一跳，才惊喜地喘起来——三哥！是三哥同我讲话！湿润的鼻头蠕动几下，像危楼临风，摇摇欲坠地塌成一个肉球。】
我大字都不识几个...
【乱得跟要决口似的粗眉却压着一对儿尖窄小眼，勉强映出三哥晧月当空、光明通达的轮廓。】
还是一个人呆着好。
【尘星儿点点，比我更自由地在空中游弋着，有时落在高高的浓黄颧骨上歇脚，仿若躺在一片晒红的高粱中，有一种舒心的滚烫。哦！我整个人都要烧着了，连灵签也捏出一层汗。】

当年大父麾下多有草莽将军，不也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而今天枢建成，如此宏伟壮观、流芳百世之物，可那些为之游说、筹措的外邦人，也多是大字不识的。蠕蠕，你虽于文墨上不大精通，却也不必学着二姊、七姊等人去什么六部凤阁，眼下就有一个妙差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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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却施施然住了口，不肯再说了。李相声的确不如大明宫的众多公主姿容娇美，也不比她们备受宠爱，更因出生多被诟病。但英雄多出于草莽，圣人多生于微时，连农夫都喊得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何况她当真是天潢贵胄？】
你猜猜，是哪里？

【越往高耸的颧骨下走，高粱熟得越厉害，雀斑点点浮现在深枣红色的宽颊上，随着嘴巴一张一合，上下鼓动。好似咚咚咚，合上了胸腔里不为人知的，尖鸣的心跳声。】
我到哪都碍事...
【吐了半节，舌头先打结，像阴了信儿的炮仗，埋下虎虎实实的肩膀头子。吭哧了一会儿，才又懒驴上磨一般，半晌吭哧出一粒粒字眼来。】
哥哥莫诓我了。

唉！可你此时坐在此处，又碍了谁的事了？
【弘文馆的夫子也惯会踩高捧低，备受两宫宠爱的手足自然是他们眼中、心中、口中需得小心对待的贵胄，蠕蠕这般不得阿耶与姑姑垂青的，就成了他们讥讽嘲弄的出气筒。我不是慈悲为怀的佛祖，也不是普世济人的菩萨，连垂出橄榄枝的时机、次数也要计划琢磨，我的善意要足够令人感激，我的付出要次次都有回报——李相声，她似乎畏缩却又憧憬的双眼最终垂下了，但我却道。】
千牛卫、豹韬卫、龙武军都缺些力大无穷的勇武之人，只是千牛卫与龙武军需近身侍奉陛下，或许令你忐忑难安，你愿意去哪？

【我见过这些军卫，方脸瓜瓤胡，两眼圆瞪，炯炯中透着凌傲，刚烈的忠君之气。他们说话噼里啪啦，像四挂爆竹，却不伤人，也说过我是好苗子。】
我不敢，我不敢...靠近陛下...
【凤凰不落无宝地，姑姑却从未同我说过一句话，她能应下吗？她知道蠕蠕吗？】
我想去豹韬卫...哥哥你能帮帮我吗？

当然可以。
【我点头应允，却想起很多年前，我七岁，李相声三岁，我们误入一间紧闭大门的宝殿，珠明玉翠、天下至宝的簇拥中躺着一个金光熠熠的冕旒，女皇的冕旒。我难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男女在尊卑面前轻贱得不值一提，洛阳书生肯以死明志，斥骂女皇牝鸡司晨，但当他千里迢迢被押解进京后，却仍旧俯首跪拜，心甘情愿躬身在女皇的权威之下。权力的威慑像一道金光一样照进我心上，我情不自禁走上前，月光就慷慨地吻在一颗颗圆润的海珠上，我的指想要抚摸它们，却被蠕蠕扯住了袖子，她想离开这里，那双眼中写得再明白不过了，或许她怕的是寡恩的尊长、刻薄的手足、卑贱的侍从，或许她怕的只是黑暗的宫室。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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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小小的黑瘦的女孩长大了，她会走进豹韬卫，进而掌管豹韬卫，或许还会立下不朽战功，像女皇一样青史留名。但现下她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我用兄长的目光注视她离开，她走得越远，我眼中的兄妹之情就越被稀释，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一柄宝剑，她在匣中将将抽出，日后必定有更胜于天下所有名剑的光彩。】

【你会首先睹见一截纤手，介于气象万千的丰腴盛世与风骨铮傲的清癯山水之间，好比一段白华缠缀的雪梅，正努仰着枝首、托举一帙并不轻薄的经卷，要将其送归位于高阁之上的栖身处。而胳臂属主的身量却太纤窈，即便是腰背抻直、探尽臂肢、乃至一小段肤光都将泄露，也无能达成欲行之事。】
【若是仅仅这般，便也罢了。然而，那籍册的侧脊被不盈寸的指尖顶着，失去左右旁侧的支持，稍一不慎，便自岌岌可危的晃动的支点翻落，倏尔磕上架柜边上人的额角，便会因此听得一声细且浅的痛呼，继而纸页翻卷着落地，而有人会只手攀扶着格沿，垂着头轻轻按揉那块发红的肌肤了。】

（太极宫的风月-靡-靡，如情-罩-掩住了其中的痴男怨女，连神佛都要退避一舍。这地儿自成一方小世界，以权欲与色欲构成轮回本质。人类不可自拔，妖鬼亦要觊觎三分。是以，你我所见的，究竟为何，切不可过早下了定论。）
（鲜红的舌-尖-躲在唇-门里，它惯不爱书香文气，嚼起来如同木屑毫无滋味。而氤氲暧昧的狐眼则不然，它享受文人-骚-客的俸捧，将赞誉碾成胭脂，妆点勾人的尾。）
“哪里来的小鹿，很可爱。”
（坏心眼的娇娘未曾施以援手，只那两声带笑的调侃，流淌着别样的性-感，仿佛-春-风与太-液-池的亲吻，只有涟漪晓得各中滋味。）

【这语声的尾梢竟是勾蜷的，如一握柔荑，以缀染胭脂色的玉质指尖将女史的下颏尖轻曼地抬起、端视向它的来处。于是，眉的皓波清浅涌动着，向书阁的隅落掷送以轻疑的眼目。藤原女史看到此间的另一人，是为旁观者，毫无疑问地，她显然已将她方才那片刻的尴尬悉数收归目底，抵换作唇边半折漫不经意的、轻灵的笑。而靡丽的明艳丝锦织裁作合身的衣裹，无论是其纹饰丝络之繁复、亦或是其形制规模之精巧，悉皆昭示着：来者绝非平庸之人。】
【一瞬间的怔惑，下一瞬，羞赧便陡然蒙上藤原女史的心头，甚至上泛至素婉的香颊，此刻顾不上散乱的经卷与印红的额首，她仓促后退半步，几乎是有些惊惶而不自知地，向这位贵人行以过分郑重的一礼。】
……是我失仪，让您见笑了！
【旋即犹豫着，添上为自己分辩一般的后半句。】
这卷经文，实在是有些厚重。

（天牝之地，洪也，涛也，是以-风-情-不-限。抬手止了那-未-完的繁-礼，指尖抚去那一抹绯，狐娘垂涎的，是海对岸诞生的女娘，东瀛的樱花是什么滋味，可会有芍药的艳，海棠的媚，梅花的傲，桃花的娇。）
（俯首咫尺，似窃窃，似柔柔。）
”别怕，文字总是有重量的。你喜欢什么，佛经，还是道经？“
（织金裙摆愈显慵懒，锦缎搂着那细而软的腰肢，怜惜多情极了，栖在其上的雀唱着无声的歌。）
（出口的话还带着昨夜饮下的酒香，醺醺然的，把轻佻也写成了诗，藏进这方角落里某一本的某一页。狐狸沾来藤原氏的胭脂香， 慢条斯理的捻动。）
”佛修来世，道求此生，女史心下如何。“

【低垂的视野之内，宫裙翠舞轻容的摆摇曳作一叠花浪，她仿佛就此嗅到了秾艳的花香，但却要更幽馥，几乎可以称作摄人心魄，能使人一不留神便目眩神迷——在这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无比熨帖的，大约是这位贵人的熏衣香。】
【因着此间过分密近的距离，她未敢抬头，惟恐会撞进、或者说要面对一双此前从未见过的一种陌生而失于形容的眼的形貌。于是，不可自觉地，她将额首更低下半分，以至未经过多钗饰的髴发轻盈地滑垂至颊侧，微微的痒。】
在东瀛，佛是被广为称颂的，而道却并不显扬。
【轻言与慢语地，她谨而慎之回禀贵人的问话，沿顺记忆抽丝剥茧来解释这些言辞。】
然而，佛教、或者东瀛的神道，都与政事密不可分，我不算精通，因此，才会于此刻来补习佛经……而来世太远，神佛也太远，或许可以瞻盼，但生而凡躯，过好今生已是不易。不知您如何看？

（数千年前这片土地上只有修道者，妖、鬼、精、怪充斥在天地间，所有的存在都尝试磨合着相互，强势的存在占据了话语权。而当人间香火胜过了苦修，便出现了愈来愈多的地盘争夺者。佛给予凡人以一种未来的可能性，下一世虚妄的幸运，而本土的神明则带着一种残忍的怜悯感，顺应着罪孽功德各自的重量，将人类进行批判。）
（那么，佛兴道衰，并不难解。而佛更贴合皇权的统治，他们合力的，将被天灾人祸摧残的麻木的百姓，驯教的更卑微。）
“人间风月如此好，又何必祈求神佛呢。”
（髻上红宝孔雀簪彰显着自己的明艳，黛眉晕情，她吞咽下这一绺风月，也咽下了艳鬼的咒语，偷心蚀骨。）
（狐娘将糅杂的七情，吹向这位女眷，如同推开太液池的层层涟漪。）
“心不足，修神修佛无用。若只是纸上文章，不如瞧些志怪异谈，也算个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