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院长的“捧印”一场精彩极了,每次演到这里后台两侧都挤满了人来饱眼福,而人群中总少不了李先生的身影。有一次演到精采处,我身后竟有人叫起好来,“好!”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先生,他忙搬动我的膀子往台上一扭:“快看!”一直等梅院长唱完了〔流水板〕,台下爆发了满堂彩后,李先生才小声对我说:“这才是梅兰芳!”有时李先生一句话包含很多的道理,他并不把话讲透,让你自己去理解,通过这句话,后来我渐渐悟出了不少道理。
五年后我又一次派往一团参加《山村花正红》的排练,李先生演老院长,我演一个医生。在此之前,李先生已创作过不少现代人物形象,如《白毛女》中的杨白劳,《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柯山红日》中的司令员及《红灯记》中的李玉和。对于李先生现代人物的创作才华,人们都是有口皆碑。李先生接到《山》剧本子后,早已在家把唱腔设计完毕。记得第一次排练李先生就拍着板眼和胡琴记起腔儿来。他是一团团长,尤其在排练场上要求自己非常严格。他很少讲话,但对执行排练的同志非常尊重,连排前排后的站队集和他都做的十分认真。那时我做排练场上的宣传鼓动工作,每天都有不少人向我提供表扬李先生的事例。记得有一次我用“顺口溜”的形式这样念道:“李团长是带头人,‘立正’‘稍息’有精神,为了‘红花’结硕果,浇水施肥多勤奋。”可惜的是,“红花”终未结硕果,各种运动便接踵而来,李先生舞台生涯中的最后一个形象,也如“红花”一样被运动的狂风吹落了。那年他才四十五岁。从此他便告别了舞台生活。
又是一个五年!这是文革进入了第三个年头,我和李先生又在一起工作了。那是血雨腥风的年代,就连宣布李先生“解放”的大会也令人毛骨悚然。让他“解放”,是要“利用他的头脑”,参加《红色娘子军》创作组的同时宣布他“不是我们的人”。一直到死,李先生始终处在这难以名状的压力之下,带着沉重的镣铐起舞。他的心是被魔鬼揉搓碎的!这时中国京剧院已迁到海淀魏公村。
李先生“解放”后在导演组。与我们见面那天,穿着一身刚发下的草绿军装,神情呆板,动作迟钝;镜片后面是两团深深的青紫色,肿涨的眼皮包着一双无神的眼睛,他不时还摘下眼镜使劲儿地闭眼揉搓;颤抖的手指不住往嘴里送着香烟。说起话来断断续续,字斟句酌,话没说几句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顾吸烟了,他的急剧衰老简直令人膛目结舌。李先生向来稳重、谨慎、有些内向。在那场浩劫中,他更加沉默寡言了。从早到晚他总是一根接一根地吸香烟,还经常用眼盯住烟头,玩味那一明一灭的光亮,在吞云吐雾之中,似乎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后来我们还逐渐发现,李先生就连白天也大把地吃起了安眠药。药一入腹,他如醉如痴,走起路来踉踉跄跄,脸上似乎含着一种嘲弄的冷笑。遇到这种情况,人们总是主动向前扶住,把他安置在床上,每次他总是挣扎起身笑着道声“谢谢!”。他的小女儿丽丽经常来看望父亲,见到这种情况伤心极了。她几次带走多余的安眠药,可是李先生早有防备,依然照吃不误。可怜的丽丽那里知道,父亲这样做是想得到片刻的安宁,以维持他那千钧一发的精神不至崩溃了。
不少人认为当时李先生已被折磨成痴呆症了,其实不然。我认为李先生至死依然有着一副完全清醒的头脑。且不说他还有能力为《红》剧中洪常青设计过不少的精彩优美的唱腔及身段,就是在生活中,他一旦感觉无需顾及时,他的真实自我马上显现出来。他那艺术家的敏感、智慧,依然焕发着诱人的光彩。那时排戏,喋喋不休的就是那几句话,什么“首长指示”、“革命激情”、“不许走样”,而对于戏曲表演的艺术分析及探讨则是讳莫如深的,只能和知己朋友关起门来密谈。
有一天我们又在聊戏,忽然想到为什么不把李先生请来?说着我推开了对面的房门,“李老师,请您来一下”。我把他拉进屋里。他见还有别人,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把门一关:“请您来给我们讲讲戏曲中眼神的运用。”他这才松弛地坐下,随手抽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过去学戏时,有的老师主张出场亮相眼神要看准一个地方:后面的入场门。可是这样做了效果也不见得好,您是怎样做的哪?”他眨着眼睛仔细地听完我的话,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随着吐出的烟雾,他的两眼逐渐放出了光芒。“盯住一个地方太死,光放不出去;没有适度的角度又发散。我在台上是既看又什么都没看见,像这样——”他边说边表演,那不断变化的炯炯目光一下子把我们带回当年他在舞台上那迷人表演的遐想之中。还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谈到了余叔岩先生,他转动手中的香烟喃喃说道:“说老戏不讲表演,不对。余叔岩先生一个人物一样,比如《卖马》他是这样表演的——”他麻利地把右腿搭在左腿上,不假思索地一口气表演了半出《卖马》,把秦琼英雄落魄的神情维妙维肖地刻画出来,而且口齿清楚、韵味醇厚。
后来谈多了,有时李先生也会不约而至。他说:“现在有些演员开打后累得呼哧带喘,唱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毛病在开打时憋住气了,不管动作多么激烈,要始终保持呼吸平稳,一口气憋住了,越来气越短,我就是这样:开打时保持呼吸通畅,开打后不‘拉风箱’,唱起来嗓子更痛快,因为声带已经热开了。”还有一次谈到“样板戏”不许走样的问题。他轻轻地摇着头:“不许走样?怎么叫不走样?他个儿大走三步,我个儿小就得多走,他‘山膀’拉在这儿好看,我就得拉在这。”他激动地放下‘山膀’,然后看着烟头自言自语地:“不理解呀,还要好好的学习……”这都说明他不但头脑清醒,而且善于思考,他的自制力使他谨慎地开启心扉,怎么做,会引出怎样的效果,他心中一直有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