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史传中关于鸠摩罗什出身及学佛经历记载较为详尽，但对其父亲鸠摩罗炎的记载很简单，只说为龟兹王“请为国师”之后，便无下文。而鸠摩罗什转学大乘之后，亦无更多成就介绍，便声名卓著，以至于“西域诸国伏什神俊，咸共崇仰。每至讲说，诸王长跪高座之侧，令什践其膝以登焉”。[9]笔者认为汉文史传记载有前后矛盾之处，此疑点将于下文援引藏文文献辩证之。
鸠摩罗什东来凉州原因
公元四世纪后期，正值北方十六国时期，氐族豪酋苻坚（338-385，357-385年在位）于公元357年建立前秦政权，以王猛辅政，势力浸强，先后攻灭前燕、前凉、代国，统一了北方大部分地区。苻坚是一位雄心勃勃的帝王，他不仅梦想消灭东晋，一统中原，也想效法汉代帝王，有经略西域诸国的宏图大志。
建元十四年（378）九月，“秦凉州刺史梁熙遣使入西域，扬秦威德。冬，十月，大宛献汗血马。”苻坚效法汉文帝拒绝汗血马的故事，[10]还“命群臣作止马之诗而反之”。[11]
苻坚对大宛的汗血马没有兴趣，但他对西域的一个特殊的人物有兴趣，这个人就是鸠摩罗什。史传记载：
“什道震西域，声被东国。苻坚建元十三年，岁次丁丑，正月，太史奏有星见外国分野，当有大德智人入辅中国。坚素闻什名，乃悟曰：‘朕闻西域有鸠摩罗什，将非此耶？’”[12]
上述两条文献资料参而读之，不难发现，苻坚于建元十四年派遣使者入西域，不仅是“扬秦威德”这样的务虚使命，还应负有寻找“大智大德”之人鸠摩罗什的具体任务的。
及至建元十八年（382年），车师前部王弥窴（又作弥第）、鄯善王休密驮来朝，终于促成苻坚下令吕光率部出征西域。关于这次用兵史籍文献记载颇多：
“（建元十八年）九月，车师前部王弥窴、鄯善王休密驮，入朝于秦，请为向导，以伐西域之不服者，因如汉法置都护以统理之。秦王坚以骁骑将军吕光为使持节、都督西域征讨诸军事，与凌江将军姜飞、轻车将军彭晃、将军杜进、康盛等总兵十万，铁骑五千，以伐西域”。[13]
“车师前部王弥窴、鄯善王休密驮朝于坚，坚赐以朝服，引见西堂。窴等观其宫宇壮丽，仪卫严肃，甚惧，因请年年贡献。坚以西域路远，不许，令三年一贡，九年一朝，以为永利。窴等请曰：‘大宛诸国虽通贡献，然诚节未纯，请乞依汉置都护故事。若王师出关，请为向导’。坚于是以骁骑吕光为持节，都督西讨诸军事，与陵江将军姜飞、轻骑将军彭晃等配兵七万，以讨定西域”。[14]
“坚既平山东，士马强盛，遂有图西域之志，乃授光使持节、都督西讨诸军事，率将军姜飞、彭晃、杜进、康盛等总兵七万，铁骑五千，以讨西域”。[15]
“秦吕光行越流沙三百余里，焉耆等诸国皆降。惟龟兹王帛纯拒之，婴城固守，光进军攻之”。[16]
建元十九年（383）年，吕光西出玉门关，用兵西域，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光抚宁西域，威恩甚著，桀胡王昔所未宾者，不远万里皆来归附，上汉所赐节传，光皆表而易之”。[17]苻坚惨败淝水之役后负伤回朝，闻知吕光平定西域，“以为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玉本以西诸军事、安西将军、西域校尉”，但此时前秦已是强弩之末，河西诸部纷纷脱秦自立，“道绝不通”，苻坚诏旨已无法到达西域了。此时，吕光奉命出征却无法凯旋还朝，不知如何是好，“光既平龟兹，有留焉之志”。正是鸠摩罗什帮他出谋划策，“时始获鸠摩罗什，罗什劝之东还……”。[18]


细致研究各类汉文文献相关记载，再比较藏文文献记载，笔者认为：早在建元十三年就已“道震西域，声被东国”的当是鸠摩罗什之父，龟兹国师鸠摩罗室利（或鸠摩罗炎），或称作老鸠摩罗什，因单从名字上来说，鸠摩罗室利与鸠摩罗什只有译音与用字差异。建元十八年，车师前部国师鸠摩罗跋提对苻坚所提到的“班智达”也是老鸠摩罗什，在当时“西域诸国伏什神俊，咸共崇仰。每至讲说，诸王长跪高座之侧，令什践其膝以登焉”。另外，藏文史料中老班智达已于去年去世之记载，再仔细分析汉文史传中的一段话：“光军未至，什谓其王帛纯曰：‘国运衰矣，当有勍敌。日下人从东方来，宜恭承之，勿抗其锋’”。笔者认为这句话应出自龟兹国师老班智达之口，而且口气像是临终遗言，预见将有来自东方的“勍敌”将进攻龟兹，抵抗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顺从为宜。
如果按照藏文史料记载，鸠摩罗什生年应在建元元年，即365年。当然，单凭这一条史料就做结论不免有些武断。关于鸠摩罗什生年质疑，笔者现援引另外一条记载，以备参考。史传记载，鸠摩罗什初学小乘，九岁随母往罽宾学佛，年十二岁时又随母返龟兹，途中进至沙勒国，在沙勒国时曾师从佛陀耶舍学《十诵律》，[32]。据史传记载：佛陀耶舍罽宾人，出身婆罗门贵族，十三岁出家学佛，二十七岁受具足戒。其后至沙勒国，得到沙勒国太子达摩弗多赏识及资助，“罗什后至，从其受学《阿毗昙》、《十诵律》，甚相尊敬。什随母东归，耶舍留止。顷之王薨，太子即位，王孙为太子。时苻坚遣吕光攻龟兹，龟兹王急，求救于沙勒，王自率兵救之，使耶舍留辅太子委以后任。救军未至而龟兹已败。王归，具说罗什为光所执，乃叹曰：‘我与罗什相遇虽久，未尽怀抱，其忽羁虏，相见何期？’”[33]约于姚秦弘始三年（401）前后，佛陀耶舍亦东来姑臧来寻找鸠摩罗什，而此时鸠摩罗什已被姚兴迎至长安，鸠摩罗什听说其师佛陀耶舍已在姑臧，劝说姚兴将其迎至长安，先后诵译《昙无德律》、《长阿含》等经典，至弘始十五年（413）返回罽宾国，还曾“寻得《虚空藏经》一卷，寄贾客传与凉州诸僧，后不知所终”。[34]从这段记载，基本可以明确，鸠摩罗什年龄应比佛陀耶舍小十五岁以上。如鸠摩罗什生于公元344年，示寂于弘始十五年（413年），则其师佛陀耶舍东来长安已近八十岁，弘始十五年再返回罽宾已近九旬，考其在长安从事诵译佛经等活动，如此高龄亦难以置信。


3、藏史资料中“si-chon”应是何地？
《红史》记载：“（吕光）一行人在返回国王都城的途中，听说前秦国王已死，后嗣断绝，原来的丞相当了国王。于是将军召集自己的四十万军队，占据si-chon及二十四座州城，自己当了国王”。
这一段藏文记载与汉文史传记载有些出入。特别是si-chon一词令人费解，汉译本及东嘎先生都认为si-chon即“四川”，但译作四川显然与史实不符。吕光从西域还军途中，得知淝水战后苻坚兵败被杀，遂拥兵自立，割据凉州，自称酒泉公，年号太安。[35]河西距四川较远，且四川名称使用较晚，[36]综合分析，《红史》作者所言si-chon不大可能是指四川。笔者考藏文中音译“四川”一般使用“si-khron”,“khron”与“chon”发音有差别，后者更近“泉”音，因而笔者认为“si-chon”极可能是“sivu-chon” “酒泉”之误。
4、关于鸠摩罗什死因
关于鸠摩罗什到长安以后事迹及其死因，《红史》中记载如下：
“后来，当了国王的丞相后裔从当了国王的将军那里迎请觉卧像、佛祖舍利，班智达到长安 [37]，他对班智达十分优礼尊崇。因班智达有十位夫人，所以僧人们对他并不信服。一天，寺院敲响檀板（gahan-dehe）[38]，召集午饭诵经法会（chos-ston-la-tshogs）时，班智达未给僧众供给饮食，而是给每个僧人发一碟钢针，僧人们谁都不能把钢针吃下。此时班智达言道：‘你们这些洁净僧人（dge-vdun-gtsang-ma）不能食针，我这戒律不净的僧人（bslab-pa-mi-gtsang-ba）却能吃下’。说完后将所有钢针吃下，从此僧众对班智达的疑惑全部消除。后来，班智达有一个名叫cevu 和尚的门徒，学问甚佳，国王对他非常信重喜爱，因此不再宠爱王后，甚至避而不见。王后非常恼怒，于是将自己的一只绣花鞋藏到cevu 和尚的坐垫之下。然后到国王面前哭诉道：‘班智达对我非礼，我坚决不从，他夺走了我的鞋。’国王对此虽然不信，但身边大臣们前去查看时，从班智达坐垫底下找出了王后的鞋子。因此将班智达问罪斩首，流出的鲜血变成奶丅子。班智达自己用手将头重新安上，并到寺院中向大众讲经，之后头落到胸前去世”。[39]
关于鸠摩罗什娶十位妻子及吃针之事，汉文史传中分别有记载，与藏文记载大同小异，兹不赘论。至于鸠摩罗什死因，史传中则是语焉不详，讳莫如深：
“什临终，力疾与众僧告别曰：‘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异世，恻怆何言！自以暗昧，谬充传译，若所传无谬，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以晋义熙中卒于长安，即于逍遥园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化，唯舌不变”。[40]
“什未终日，少觉四大不愈，乃口出三番神咒，令外国弟子诵之以自救未及，致力转觉危殆，于是力疾与众僧告别曰：‘因法相遇，殊未尽伊心，方复后世，恻怆可言！自以暗昧，谬充传译，凡所出经论三百余卷，唯《十诵》一部未及删烦，存其本者必无差失。愿凡所宣译，传流后世，咸共弘通。今于众前发诚实誓：若所传无谬者，当使焚身之后，舌不焦烂。’以伪秦弘始十一年八月二十日卒于长安，是岁晋义熙五年也。即于逍遥园依外国法以火焚尸，薪灭形碎，唯舌不灰”。[41]
鸠摩罗什卒年，《高僧传》记载有误，应为弘始十五年（413）。汉文史传中虽未明言及鸠摩罗什死因，但字里行间似有隐曲之处。早在鸠摩罗什随母出家学佛之时，其母欲往天竺，临行前“谓什曰：‘方等深教，应大阐真丹，传之东土，唯尔之力，但于自身无利，其可如何？’什曰：‘大士之道，利彼忘躯。若必使大化流传，能洗悟朦俗，虽复身当炉镬，苦而无恨”。[42]联系史传前文也可推测鸠摩罗什并非寿终示寂，而是死于非命。
姚秦时期，以鸠摩罗什为中心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僧人集团，这一集团内网罗了当时社会思想文化界许多俊杰人才，他们献身佛教事业，以译经、说法、传教为主要任务。而国主姚兴虽崇仰佛教，但同时也想从中挑选取人才，以满足自己治理军国要政及对外扩张兼并的人才需求。据《弘明集》卷十一载姚兴《与恒标二公劝罢道书》及道恒、道标的《答秦主书》等记载，姚兴曾多次诏请道恒、道标还俗从政，但皆遭婉拒。最后不得不请求鸠摩罗什及担任悦众的僧迁帮助劝说，但同样没有成功。从这些史实中可以看出，在当时姚秦内部已隐伏王权与教团的矛盾。[43]结合上述藏文史料记载分析，王后失宠与设计构陷鸠摩罗什师徒从而导致鸠摩罗什被杀害，表面上看是鸠摩罗什师徒与宫廷后妃之间的矛盾，实际上更深层的是鸠摩罗什僧团受到秦主姚兴的礼遇尊崇引起朝臣及后妃们不满，从而联手出击，制造了这场宫廷血案。
最后还要讨论一下藏文资料中所提到的“cevu 和尚”究竟是谁？《红史》汉译本译作“周和尚”，且并未指出是鸠摩罗什的哪一位弟子。笔者以为，“cevu”现代藏语发音类似“叫”音，以种种史实考查，“cevu 和尚”应是“肇和尚”，即是鸠摩罗什最优秀的弟子僧肇。僧肇（384-414），出身贫寒，曾以“佣书为业”，原崇尚老庄之学，出家后以擅长般若学著称。他是鸠摩罗什众弟子中最有才华的，其《般若无知论》深受鸠摩罗什的赞赏，时人称之为“解空第一”。据史传记载，“什亡之后，追悼永往，翘思弥厉，乃著《涅盘无名论》。……晋义熙十年（414）卒于长安，春秋三十有一。”[44]就在鸠摩罗什去世的第二年，僧肇亦追随其师而去。史传中虽未提及其去世的原因，联系汉藏文献记载，亦可推知僧肇与鸠摩罗什之死的连带关系。另外，前文提及的鸠摩罗什的老师佛陀耶舍亦于弘始十五年再返回罽宾，可以想见也是受到了鸠摩罗什的某种牵连。


审核几个小时才吞出来，现在百度发贴真是越来越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