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五月，薰风南来。
前朝的风声再没能传进我的耳朵里，喜信却先一步自枕霞斋而来——姑且算是喜信罢。她和我一样，都将余生付与清宫，亲朋故友俱在万里之遥，如今腹中的孩子，便是教她在这方陌生土地上有了新的亲人，和斩不断的血脉联系，如何不算喜事呢。
偌大关外，我只有她一个同路人，自也为她开心。
遂携上食盒，难得好兴致地在路上折下一枝初绽的夏花，叩响了枕霞斋的门扉。
许是月份尚浅，她仍是下巴尖尖的削瘦模样，略微露出些许笑意，“记得你似乎喜甜，我做了一道蜜汁梨球，贺你妊娠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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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缚卢枳多伊湿伐罗所携来往的询递到南柯时，恰是盛京榴月方至，元在顺天府时，这该是贺蕤宾的年月，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喜音打破了平静。
——我很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场面。
少年时，母亲所带来的只有稍显枯燥、无聊和乏味的世界，待到大了，又添了几分严苛，是以直到我离开那里的一年前，方才知晓这育我成长的环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因而我并不晓得该如何去做一位母亲，尤其是在如此境遇里的母亲，这委实令我惶恐。
是以，她来时，我更多的喜悦则填在了那道蜜汁梨球里。
“你来了呀，可惜我也没有什么东西予你分享，便用你的这道佳肴来款待贵客吧。”
我靠在临窗的小榻上，朝她递出了掌，许是初孕的缘故总有些懒懒的不爱动，便教她同我一侧落座，将原本独享的日光分予她半分，也期期。
“或许，会有些突兀，但我能问问你母亲是如何待你的吗？”
（306）

午后曦光温和，透过支摘窗射进殿内，教牖下也暖融。我便挨着她坐，将小点摆上矮几，她接了箸，却没急动，反而偏颐来望着我，眸中一片挚然。
“我母亲……是个极温柔的人。”
垂着眼眉，声音也低。分明距我离家尚且不及半载，可回忆起来，却已恍如隔世。只记得她永远都是一副柔顺贞静的模样，除了我被定下送往北上的那日，那大约是她平生第一次失态，披发跣足、痛哭叩求，几乎将额角磕出血来，却也没能改变父亲的心意。
每每想起，我总是忍不住鼻尖发酸。强行按下心中涌动的情绪，柔声答面前人，“母亲最疼我，起居琐碎无不安排妥帖，又教我读书、识字、妇礼……从不对我说一句重话……”
哪怕我学得不好，她也仅是默默垂泪，在父亲面前揽下全部罪责。正因如此，我才最怕她失望。
及至语罢，方反询，“怎么忽然问起这些？”
北上一路，我和与氏同行，她虽颇有些自来熟，却从不曾问起我的家事，因而略感疑惑。
（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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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寻常人家的母亲是这样和顺温婉——
“没有人教我如何去做一位母亲，”低眉，也喟。“我想着，你或许比我更能体会骨肉亲情，也自其中有所感念，所以有此一问。”
我知此刻看来总令人疑惑，但比起这样，她或许并不能想象少年时的我究竟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我亦不能自她现在的模样窥见娇娘幼时被长辈羽翼护佑的平安顺遂，但故事的结尾是我们都被困在了盛京凌冽的寒风里。
“李李，我有些怕——”
我凑过去，低伏在了她的肩上，手却无状。因我尚未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甚也并未承认自己腹中已有生命，太医来时、皇///帝来时，都不足以让我信服，唯有深夜静时独处，才信了这是我真实生活的红尘，而这份波澜便是这座宫城予我的第一份“礼物”。
“我怕自己不好，也怕她不好——你家中有弟弟妹妹么，你母亲有他们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是欢喜吗，还是——担忧。”
（302）

“怕什么呢？”
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是最寻常的事，也是女人必将经历的一生。母亲从不吝啬与我提及这些，她恨不能手把手地教导我，该如何上侍舅姑，下抚子女。
肩上挨上重量，我低目望去，是一张芙蓉面，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勾着与夏花一般晃眼的生动，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是即便同为女子，亦无法违心否认的秾丽光彩。
一如她此前不曾过问我家中之事，我也无意窥探她的过去，但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大约便可推测，那段过往必不与我相同。
喟然，“我未有同母手足，仅有几个庶出的兄弟姊妹，大抵没办法答你这句话。”
这便是父亲选我北上的缘故。亦是母亲多年来的心结所在，未能为李家诞育男嗣，是她的失职和亏欠。
“但我想，你我虽尚不曾做过母亲，但却都为人子女，你从前期望母亲如何待你，往后便如何待他，这就很好了。”
稍做宽慰，见她仍是怅怅不乐，遂向白蘋招手，教奉上我为她正经备下的礼物，是一件麒麟送子的夹衣。
“有孕终归是喜，我初来盛京，没什么好送你，适逢近来奉诏行纺织之事，便为你裁了这件衣裳。如今虽已入夏，但关外总不如关内暖和，不要急着减衣，省得着凉。”少顿，又道，“我绣工一般，更是头一次纺布，你不要嫌弃。”
（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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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在怕什么呢。
或许是自始至终都不明了的不期而至，又或许是早已抛却脑后的少年岁月，更或许是身处紫庭并不知晓此事于我的未来究竟意味着什么......众多难以名状的情绪在看到她递来的那件小袄时烟消云散。
“这便是你口中的“没能学到万一”？”
我喟然，这样的手艺在我看来已然绝妙，我不禁遥想她母亲鼎盛时的风姿——眼波在她面前流转，我想她该是极为肖像那位夫人的，但因着岁月尚浅，故不曾有中馈担肩布满的霜华痕迹，反倒添了几分不谙世事带来的无虑。
指尖细细抚过纹样，我甚能感受针脚在其上密密落下的感，这让我万分珍惜。
“你总说教我习惯、让我不必嫌弃，可是李李，你这样好了，为何总是这般想法。”
从来时，我便慕她少年时，到如今更是为她的手艺折服，勿论厨艺亦或女工都是教我望尘莫及的存在，这样的女子元何添了这样多的内省之心。
我无从考证，只添了一句。
“李李，你从来都是最好的。”
以后，你我之间，不必多添此言。
——我多想为她再续，只惜以我们二人如今的处境，交浅言深，遂作罢。
（3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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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盛京，我从未梦过故园。
或许是那段时光并不令我怀念，又或许是那里的人对我而言已不再重要，我更多时候记得的，是赤脚跑过的顺天宫墙根儿，是摇摇晃晃的北上路，更是朝圣时刻隔着琵琶与那人的初相见。
正低眉垂目假寐，侍娥来报道是悬星李氏造访，衔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