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哇，本宫今儿早还心说喜鹊叫些甚么呢，昌嫔娘娘这个贵客后脚儿就到了【在这个晴方的早晨，日光辉煌的澄心斋内正响起贤妃脆生生的一道笑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从玳瑁帘后头踏影而来。执了她手笑坐，兴味十足地瞧了瞧她】
你这支簪子倒是很眼熟【一支掐丝珐琅湖宝蓝簪斜插在她鬓角，如一只振翅欲飞、引吭高歌的翠鸟，她一张小巧秀气的阔面脸配着两粒乌黑透亮的眼仁，微微仰颈时，便显的略几分傲气。昌妃等九名御嫔自永宪三年大选入侍，至今将近两载，故也不必再多余客气，只着人将她迎进，饮了两碗新茶，这便闲话起来】好像曾经在哪儿见过类似的样式。
【熟普洱味甘性醇，不似碧螺春、铁观音一类掐尖绿茶般鲜嫩，我从嫁入潜邸至今已过了数轮日升月落、寒来暑往的春秋，久到昔时送我入府的淑妃已然荣养天年，而当年与她共享兰掖风光的令妃则母凭子贵、慈垂宫壶，久到荣王府从鹣鲽的锦衾变成鸳鸯的坟场，从一人的独影变六宫的夺艳，从扶疏的花木变鏖战的粉黛，久到我置在檀几上待客的膏茶不再是轻薄如花如雪的馔饮，英挺的眉目亦默默沾染了岁月的疲倦，只是风风火火、快人快语的泼辣性子不改】

贤妃娘娘。
【旋身半面，贤妃自珠箔后挑开满靥嫣然粲笑，一壁唤一壁福了福身，偕同落座在向阳的支摘窗下。晴光影影绰绰，宛如流水潺溪，并随云鬓花髻上流苏细吟吟的碎响，酬唱谐洽。而它显然不及另支宝钗瑰态窈窕，能让贤妃瞩目，抬掌抚了抚。】
要不都说娘娘慧眼如炬呢。【却不再赓续这支宝钗的前因后果，招来持盈】嫔妾前儿得了母家送来的雨后春茶，想匀给六宫的姐妹们尝尝，【打开宝匣，赫然一只秀蕴的青花瓷缠枝莲纹罐子】不多，也不及养心殿赐的可口，只是尝个新。【和贤妃在一处，说话措辞简白，虽也谙知相仿的直言快语后，必有一腔玲珑的脏腑】总不好空手来登娘娘的殿门。
【垂眸双手捧来茶盏，髻上掐丝珐琅湖宝蓝的簪也低身，将整个貌相更清晰送进贤妃明湛也幽邃的眼底。】
这支簪子是昨日太后娘娘厚爱赐下的，宫中制式大同小异，贤妃娘娘惯看荣华，瞧着眼熟也是有的。【除了叶赫的姓氏，似乎再没有甚么能昭彰我于诸妃里无二的矜贵，便这些微末的慈恩，姑母也均平和洽地散给了六宫。最该感恩戴德的人，偶尔也最怨尤嫉恨，只好假借身外华物一作招摇、一表殊宠。】
【一支簪子，一支曾隶属嫔御的簪子，怎能餍足她昼浇夜灌、沃养出的欲壑。星辰是伸手可摘的，但被虎狼觊觎着；中宫也展眼堪望，但为故人深深囚琐。】
【可我仍要重蹈姑母的路辙，这是姓氏赋予我的，矜贵之下的，并不算额外的重责。】

【虽我出身正黄旗，爱义氏一支却只是小族，荣华富贵从来是须俯仰他人鼻息，当年便由得淑妃娘娘做主许了荣王作妾，好在王爷品格贵重，倒也相敬如宾，两方自在。叶赫氏却属钟鸣鼎食之家，不必多说，端看这瓮内里青茶、外头青花的瓷罐子，釉质如飞光，瓷胎如霁雪，茶色如云外绿水，茶香如春天舒卷，便连旬常往递的俗物亦这般精细，暗叹不愧是当今慈壶之母家】
【不过各式宝玩珍奇，在荣王府、紫禁城这些年亦见得很多，心间种种，也只是一叹，便倏地消逝了，难在森森的飞甍画栋之间击出更多一丝的涟漪。笑着趣了几句】瞧你这话说的，都讲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是无礼不登三宝殿，回回儿都捎些东西过来，这回是新茶，上回是金石，以后若走动愈勤，还不将你清如馆尽搬空了去？下回再不许，本宫只遥领心意便好。
【说话间，她袅袅地低首奉盏，正使那支珐琅簪子更清晰、完整地现在眼下，这蓝色以珐琅彩的錾胎工艺熔出来，极润，极亮，像一抹灵光似地，瞬时启开记忆的闸门——确是我见过的“荣华”】
这是……原是这一支。【当时皇上正值得意，生母养母受赐钗贝，怎不是别样荣华？】先帝在时，有一回本宫随着孝节皇后入宫，彼时拜会太妃娘娘，瞧见过她鬓边，就戴着与这一模一样的簪子，听宫里的嬷嬷说，是先帝分赏太后、太妃娘娘。如此想来，也真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在椿萱的设想里，我原也毋需依靠登门拜谒去认人识性，我应端坐高堂，由仆下导引她们恭恭敬敬来请拜。凡事开端，此后的走转、更迭便不由人之预料了，她们伸延、弥散，到贤妃这尚可称“善始”。】
那娘娘怎么也不心疼心疼嫔妾，得闲也常来清如馆坐坐。这些日，承乾宫苑里的梨花皎皎似雪，一簇一簇热闹着呢。【我和她们前非亲故，后无交谊，即或在慈宁宫暖阁里坐着，也得揆度这句话该如何讲才匹配姑母心意，帝王的宠嬖泰半旁落给了他的新欢、旧爱，我如何也粘连不到十分膏泽，深宫的日子才将将起头，我已生不出甚么盼念。】
【有些事，全靠外人、外事、外物从旁自后推波助澜。譬如她讲的这支钗环。明眼人膺中皆有宝鉴，谙知在钮祜禄氏跟前提叶赫氏、或在叶赫氏跟前道钮祜禄氏，都不够合宜。】
【由此也不敢定论贤妃是真心纯粹，只陪笑作抚鬓状，指尖似有若无地点了点那支簪】先帝爷对太后和太妃，还真是一般情分，难怪改朝后，咱们万岁爷……【话幽幽遮掩，低眉也不作感慨。贤妃到底承太妃恩典，方有今日辉曜。】
也不知太妃那支簪子现在何处，是留着先帝爷的爱重，还是也赏给了——惠嫔？贞嫔？
【终归不在贤妃手里把握，髻上簪戴。可我有甚么好得意的？姑母的爱赐，我也从未得过上乘第一等。转念自作宽慰，仅一支钗簪，若来日登临宝座，凡尘岂在目下。】

哟，你这丫头最是个伶俐的，好尖的一张嘴，三下两头竟成了我的不是了【燕椒早不似昌嫔碧玉一样的年纪，肌肤尚具着胶质的弹性，如瓷的光泽，即使眼底里亦有被深宫磋磨出的星星点点的苍凉落寞，却也未掩一簇跃动不甘的火苗，仍余追索，仍忆冀望。而我业却全盘继受，不论是对荣王府的嫁衣亦或是寡淡的普洱】那承乾宫的梨花既好，
【隔案拍了拍她掌背，滚茶与掌心的温度覆在了一处，方才几句笑骂所挑的唇弧此刻已被略微放平，倒是眸内还蕴些似笑非笑的精光】再有下回，实在不便空手登门，你便剪几支梨花来罢。景仁宫的凌波仙子也好，本宫备几株玉瓶水仙，与你礼尚往来。
【燕椒爱绘长眉，饶有气劲，如松柏横越，从山根到鼻尖到下颌俱是直挺挺的一道山石，两臂一搭，好似金刚坐镇】
前尘往事尚如新哪——至于这物件儿眼下在哪，谁知道呢，兴许在惠嫔、贞嫔妹妹那儿，兴许还在西暖阁呢。物件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如今还能这般讲起旧年间的事，谁管它在哪！【实则我心知太妃视东暖阁并无过多尔虞我诈之心，两宫失和于掖庭而言亦非甚么乐事】就好比娘娘赏你的也不是这一支簪子，而是一腔慈心呢。

——贴一下自戏——

【绵雨化了通身硬骨头，也坏了一腔好心情，饶是燕椒这般素来不服输、好热闹的人物竟也在莺莺燕燕的喧闹中有了耐性，坐得八风不动，安稳如山。自然这也因前夜染了寒气，嗓子如砂砾沉堕，能少说几句，便甘愿少说几句。太妃娘娘先点我与德妃两人，德妃却一心独掌闱内，暗暗骂句晦气，正欲开口，略显气急，不免低声咳了阵，婢子赶忙端茶侍奉，就着小丫鬟一双纤纤素手灌了两碗茶，方才觉着喉咙里头舒畅许些】
臣妾么，咳咳【清了清痰，只好以帕掩口回着话，倒是很罕见地见贤妃这幅娴淑做派】当是悉受康颐娘娘、祯淑娘娘的差遣了，倒是有劳德妃时时记挂。

【孟春的雨水尚很寒凉，使不远方矗立着的山色变得极料峭的青，国朝定鼎中原也不过百年，景山以上的树桠仍遗着崇祯末帝投缳自尽的死气，如一颗无形的眼睛，正往一街以隔的紫禁城眈眈而视。这城中的喜怒哀乐、离合悲欢皆徘徊、徜徉于幽灵眼底】
【而史家所记载的仅有母慈子孝的天伦、正位慈宁的奉养，纵使对统御寰宇的皇帝而言，古往今来的道德成法也是一类极劲之约束，孝治则是这其中最难动摇与置喙的陈规——我望向坐在正中、身戴宝蓝的慈壶，鹤纹在袷袍的锦缎上引吭，似正有声声清唳，以叹人世无常、人心无餍】
珍嫔素来处事妥帖，有她帮衬，娘娘这真是对臣妾的宽弘呢！

【贤妃少承慈壶的情分，相较德妃那声亲亲热热的“皇额娘”，平素尚是敬称句“娘娘”来得多，这畔儿既承慈谕，自然转首也睇去清清霁霁、如水莲春雪的富察氏，小妮子姝秀至极，一身无骨似的垂柳样子，嗔笑道】瞧珍嫔妹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是疼你不及，遑论什么叨扰！
娘娘【太妃秋波投注，不论目光与声量皆软，真心实意地同她含笑】
您同娘娘且放宽了心，静心颐养，一应大大小小的杂事交了臣妾便是，臣妾保管弄得妥妥当当的，不叫太后、太妃娘娘烦心。【须臾两方目光交汇，笑意愈深，随她同乜去文氏】文妹妹可听清楚了？别辜负了太妃娘娘一番交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