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占世
（俨近黄昏向晚，正值暮鼓，策轿朝三清观里头来。北京城惯是四通八达，自取灯胡同始，青塔胡同位皇城西，拣了近路，无非亦几刻钟时辰而矣）
（天末淡微霞，一派渺色涵沙、泠泠地荡在连天江畔，料峭斜阳之下，一座巍然道观正拔于市井袅烟中，虽是昏时，也不乏来往香客）住持，是我来迟……（幼岁便随祖母到此拜谒的小曹福晋，轻车熟路地先向其中一人致意）

禹尔倦冰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不见草低，始知并非是诗家塞上，也不是我梦中雪巅川上滇国，乃是一片肃穆绝人的所谓王城京都，风吹、只见酒绿灯红。】
【右手屈食指作礼，以一气化三清之意示尊，口唤声：】福生无量天尊。【自幼修道，最是少年老成，分明不足十一二岁的稚龄，却沈静的像是一口死潭。又因养在云南，口音也颇偏南调：】曹夫人，不迟。【月亮还不到中天，不迟。】
别来无恙。

曹占世
（倏忽辄谛一声婵娟音色，——我听闻过的；是剑，一柄冰雪铸就的剑，削铁如泥，锐利无匹，——是她）
女真人！（小曹福晋一抹莲脸儿，现了些微萤火般的喜与讶，奇道）上回和女真人萍水相逢，还未请教您名姓。（这厢还不及话旧，那畔儿住持便已迎来，口称“缘法”，“缘法”）“福晋也与幻冲相识？”（闻言便笑）女真人元来是道号幻冲。

禹尔倦冰
【装饰皆如女冠，只衣一袭樱草色袍子，素净极了。着实浑不似已近豆蔻妙龄的少女，从里自外，肌骨里头全是肃杀之气。先替住持道长解惑，语曰：】劳动，这位曹夫人，曾和我有萍水相逢的一面之缘。
【眼睫淡扫下一爿鸦青的影，再向金曹氏：】夫人看来，也是此地的常客。【却也不出奇。她瞧着便是虔诚、好引诱的样子，甚么道祖佛陀，自然敬重。】

曹占世
（罕有地，于住持出言前率先脱口）自然是常客了（竟略有几分“抢”的意味）我祖母是汉人，信些鬼神的，自幼耳濡目染，我也不敢不敬。
（适时，住持又向幻冲道姑点出伊眼前人的身份）“幻冲，此乃是我朝庄王爷的嫡福晋，且来见过罢。”（含着笑待伊抬睫来看，映入伊眼中）幻冲真人，我不是刻意隐瞒……如此，先再次有礼啦。

禹尔倦冰
【金曹氏——元是这般解：爱新觉罗，释为金。想来这曹，也并非寻常人家。我虽于京畿陌然，却知京城汉家，蜀中沈氏，徐州曹氏，略堪堪称作簪缨世族。】
【左右眼皮皆各一跳，挑起一弯月牙儿似的羽睫，便瞧见她婉约娴淑，笑靥也有那规规矩矩、不出一丁点差错的所谓天家气度。】夫人有礼。【向旁：】道长，既我和福晋有缘，不如由我来接待罢。

曹占世
（谛罢，见那老住持也欣然应允，朝着福了个身，辄睇他逐渐退在帘帷后头，形如仙人出梦，无影无踪般）还请幻冲真人替我求签儿罢。（投钱、敬香、扔杯卜……一切有条不紊，心里疑惑不及去询，便另辟蹊径。拾起签儿来）此处人多，可否去后院一叙？
（得了应，遂移步去。与伊亭亭坐，袖口一截，露着一绢藕色缎帕，羞倚小石台）说来，女真人竟是在三清观修行么？从前竟未见过。

禹尔倦冰
【《家语》曰：不死者，不食而神。我天生迟钝，无名观带发修行数余年，月亮走数余个轮回，阴晴圆缺，环肥燕瘦，也未悟道长生，还家仍重口腹欲，一只云南红柚剥成半抱琵琶的绰约隐晦，掰一半留一半，果肉鲜红，夜灯一样晴朗。】
请福晋用此果。【再答她：】不是。我元是在云南一所无名观修行而成，眼下不过暂寄在三清观中，却非观中人。

曹占世
（一碟云南红柚，伊剥起来辄慢条斯里、丝分缕析，好有耐性）无名观？这名儿到也有趣，（再细去品咂）到也合道家和光同尘的意旨，元是大智慧呢。（绛红色的果肉呈在松花绿底双蝠捧桃的官窑瓷里头，竟也有些“倚红偎翠”的风流）
（既时值云暮，周遭一片铜绿竹青的深深浅浅，也染就柳黄秋香颜色，混青杂黄，浑沌地辨不清了）还请真人替我瞧瞧这签，与我分说仔细。

禹尔倦冰
【忆起无名观看月，夜玄月白，道长说这是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我问何者为美，何者为恶？万物并作，吾以观复，什么月白风清浪荡乾坤，到头来也是月黑风高万古如长夜。他喑了一下，像被噎住，但他的眼睛在供灯、供花、供水下发烫，望我一片燎原心火，分明是慈悲。】
【他在替我慈悲。我这个什么也不甘愿信服的人，天生就是他们怜悯的祭品。】
且容我细看。【我在伤心桥下观此签，低眉便是一片绿波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