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游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外表光鲜亮丽的烈酒，内里装满白开水，随时可以勾兑。做工的人，周六晚上九点散了工，每每花几十软妹币，买一Galgame，——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单要涨到648，——靠车厢柱子站着，冷冷地按下抽卡；倘肯多氪一单，便可买个皮肤，或者专属武器，做赛**礼了，如果氪到十几单，那就能多几级命座。但这些玩家，多是T恤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点进游戏角落的图鉴里，挨个翻牌，慢慢地抽卡。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哔哩哔哩的游戏中心当伙计，经理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养服大佬，就在外面做小客服罢。外面的零氪用户，虽然说话容易，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游戏从一坨四打磨成咖喱味的大便，看过角色立绘模型有没有和谐，又亲看大UP直播抽卡，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糊弄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经理又说我当不了客服，幸亏雇佣童工把柄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对接厂商客户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挂在游戏中心里，专管我的对接。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经理是一副凶脸孔，客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羽中到公司，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羽中是做美少女游戏而搞黑深残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偏娇小；红润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傻笑；一副****。穿的虽是夹克，可是又土又素，似乎十多年没有换。他对人说话，总是啊对对对，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是老板，别人便从网名中的“羽中_MICA云母组”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帝国的董事长羽中。
羽中一到游戏中心，所有玩二游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羽中，你的游戏又出新节奏啦！”
他不回答，对对接说：“做两条广告，要一周推广。”便开出九位数支票。
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当老马家的狗了！”
羽中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我前几天亲眼见了你恰老马家的米，还出了访谈。”
羽中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接投资不能算当狗……投资！……游戏人的事，能算当狗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理想主义者固穷”，什么“控股”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讨论，羽中原来也做过独立游戏，但终于卖不太好，又不会做生意；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继承家业了。幸而写得一手好故事，便与人家一同做美少女抽卡游戏，捞一波跑路。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固执己见。做不到几天，便连员工和游戏一齐跑路。如是一来，提供他服务器的人也没有了。羽中没有法，便免不了补偿玩家丢失的数据。但他在我们游戏中心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虽然间或有些节奏，暂时被玩家炎上，但不出一月，定然反转，从热搜榜上拭去了ymfm的关键词。
羽中已谈完一半商单，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羽中，你当真会做游戏么？”羽中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的游戏怎么连半个批字辈也捞不到呢？”羽中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美式战棋，roguelike缝自走棋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经理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经理见了羽中，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羽中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辩经，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游戏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游戏，……我便考你一考。现今战棋的类型有几种的？”
我想，游戏要买商单平息节奏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羽中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罗列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类型应该记着，将来做经理的时候，决策要用。”
我暗想我和经理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经理也从不管游戏内容如何；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棋盘上放几个小人走格子么？”
羽中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对对！……战棋有四种细分，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毛了我的纸笔，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部门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羽中。他便给他们蚊子腿吃，一人150晶条。员工们抽完一发，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邮箱。羽中着了慌，伸出手指点了他们屏幕上的返回，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福利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流水，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回本乎？褒姒也。”于是这一群员工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羽中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的游戏，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元旦假期前的两三天，经理正在慢慢的做今年的账，忽然说，“羽中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millions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