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而地寒，期年而眶蒙，始不能视也。因畏从侧莫之悉者。所惑不欲思，所听辄信之，殆亦由此兴也。目虽复明，犹畏日光；人虽堪长，其形可陋。可谓身心见絷有以也。
孩提时，祖母、父亲与余俱。祖母谑余曰：“尔自谁出？”冥想移时，对以余父。祖母否之。遂语祖母生。二人闻之粲然。
幼设馔于堂，时堂壁恒置数画，其中一女子，肤白而形稍裕焉。颇类魇中人，觇之惕然。几劝祖母焚之。祖母但唯唯，终不听。一日又噩梦，临啖见壁，泣涕呜咽，呼谓爇之者三。祖母无奈，遂掷灶火。
姑祖父家屠豕，设筵相款。从祖父就坐。其中一人与祖父酌欢，谑吾曰：“肉宜尽食之，不然，不得去。”桌中多肉，几肝脏之俦。恐终不得去，乃如其言。越日辰，尽呕之。后遂恶脏腑。
每值腊月，乡里必斫彘，吾尝观矣。后闻某许曩有杀人。时尚幼，以彘比之，谓杀人亦同解剖而分食之。以群色无异，不之惧。然往其地，肉不敢食也。
夏日天未曙，不记何事，祖母唤吾起榻。值屋外风大作，祖母忻然启扉出，携吾与共。气清风凉，谘嗟吟叹。未几，风啸，门尽阖，时家中止二人耳，不得入。趑趄之间，忽念灶房乃旧之卧室，其筑者土也。乃少捣之，疏闩竟入。
总角时，晨起迟迟。虽然，犹温食以俟我，而无责焉。一日取食欲啖，碗欻坠破之。心甚畏斥，悉抛之而不敢告。迄无究。
春月田水清澈，蝌蚪毕显。时幼小，见而欣悦，乃沉塑料瓶于底。无何，瓶内尽有之，继合其盖，盈盈然殊为异观。祖父见之，谓必死也。转眄视之，而游走无碍。虑其何得没也？遂不之听。翌日果亡。
尝偕邻女入山，于草莽中见木浆子。枝叶堆集，殆前人采掇故。遂折枝堪弄，以充聊赖。已而掀衣愕顾，腹斑然欲紫。虑腹溃烂，悲从心来。既返，不敢白祖母。伏凳即眠。及寤，则衣少凝滞而腹完也。
儿时伫立田垄，观长者收稻。姑祖父见焉，持幼鼠以授我。迷其行，不敢受。从者疑为米老鼠，姑祖父笑而颔之。虽潜以其形似不类，犹欣然受之。遂相把玩，益爱之。及日晡中，与之共枕。祖母见而斥之，语以鼠也。乃弃之石阶。再见则俨然肉团，而蚁附其上矣。
幼见邻家女着裙，而目羡有余。私语祖母曰：“愿如之。”对曰：“女所衣之，非彼男也。”
吾幼从祖父母。上小学而无零用之资，亦不怨忿。然初学也，见一室生皆食方便面，意欲久之。又不喜晤对，遂窃取五十元，以图方便面。时不知所市，亦不识其值，乃付同学代购焉。已而忘却之，又不敢告师情，终见欺而不可得。即还，祖父母诘责于我，辄泫然流涕。久而慰之，乃止。后不复有为。
屋外细雨缠绵，祖母独庖馔。俄俾吾撷辣椒。初不之听，然趣益急，乃发。及返，雨愈疾。无何，失足堕地，旋见左肘血濡，噭啕呼焉。祖母见而哀之，亟唤祖父。祖父乃以草药敷患处，并布裹之。后数赴泸州医治，月余始瘳。
吾族先自粤东来，于雍正元年入川，至吾十一世矣。尝问祖母曰：“何以称父母曰‘阿爸’、‘阿咪’？此粤之谓乎？”对曰：“是矣，若‘阿婶’者，即婶娘也。”
祖母将殂，寓医所。值假日，吾往侍焉。一夕，忽问曰：“尔猪类饲否？”默然无语，遂曰：“那得猪犹未饲矣！”
每逢初度，殊不为意耳。忽虑祖母但值彼时，必羹鸡子为吾庆。追思莫及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