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步摇第二幕】
【咸亨元年的春天消弭在了暑气、热浪以及蝉声中，秀女鱼贯而来之时，正逢莲花在水中央亭亭净植地绽开了的五月。我也观花，又俯卧听窗外雨打芭蕉，眼观与耳闻也仍锦绣团圆，原来从玛法身边、南江淮水处到了干旱、烜赫的北京城，再到这一座四四方方的紫禁城，五月也都一样。我被赐在承乾宫，与邻之人是叩德氏的格格，上至三宫下至鬟娥会更乐意称她为，令贵妃。我常在一片玉兰花从中撞见了她，或许兴笔泼墨，或许双柑斗酒，她总有事情好做】
【时自栖桐殿外过了，端看她十条皙笋好似翻飞地绘着些什么，走近了瞧，原是几张云帛纸涂，拿浅墨勾了四方形状的牌桌，如随手抛洒却彼此勾连、很见条理的墨点便做了围着牌桌安营下寨的瘾君子，东南西北地将纸上围的水泄不通，煞是有趣。笑吟吟地从她身后踱来，使之未见其人，先作耳闻】
令妃姐姐这画的可是咱们当日，慈宁里头顽牌的情致？生动鲜活，可爱可爱。姐姐为人周至，娘娘也欢喜。

【元年这批秀女中，令妃算其中颇卓荦不俗的一位，无外乎是她以新秀之身受敕于贵妃之位，笑傲众山小，一下子就跃至了前头去。承乾宫比之紫禁，不过区区，只区区内竟也卧虎藏龙，而我倘非痴痴愚愚、不忠不孝的徒辈，合该藉此近水楼台之机，也先得“月”。眼下的令贵妃便恰好，如一遭在梅熟季节的及时雨】
姐姐好眼力。我确是故意的，咱们在慈宁宫中也摸过了这许多回，只怕除了明妃姐姐那个憨儿，谁也瞧的出来，我是有意让了。【她画技不俗，纸上栩栩如生，漫天中因五月早已过去而陡生的寒意袭了过来，我将眼光徐徐一落，就淹去那当时况味，摩挲纸上时光】不过是些碎末银钱，却也不足为道。须知令姐姐与至慈宁，原便是我与十三姊姊引荐的，送佛送到西，这道理，我倒也还是晓得的。
【虽已分别做了贵人，我仍似在家中时，唤辉和谷雨十三姊姊】

这不还是为了衬出令妃姐姐的好儿来？娘娘左右不会真怪了我去，与姐姐做个顺水人情，正是恰如其分。
【栖桐殿外种的丛丛玉兰，我每逢初一、十五便去亲自莳养，松土、扦叶、洒水等琐碎小事也在月复月的循环中益发熟谙，实我不算爱兰，那兰花虽为花中仙品，我幼好禅宗，心中第一崇尚原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池荷，虽禁城少临水之地，在院中养一口碗莲亦非不可，只思虑甚久，依然作罢了。而承乾宫后苑多栽着石榴，红如火霞，现下正是好时节，那红彤彤的色采也映上美人面庞，将她映的不可方物】
【岫出不比阿恕、小恨两个家生子，胜在手脚利落，却又口舌不敏，我以为缄默本是此地罕见的品德，是以常携她在身侧，此刻只一撇眼，她便知情识趣地迎了上来，做了个“接”的姿态，顺理成章地从令妃手中收了狼毫，教我得以轻执过手，与令妃近了些，密密地说体己话】

【我与令妃常有会晤，或在承乾宫四菱双交的花窗下头，又或在慈宁宫的漆朱墙、琉璃瓦之间，每回新见了她，总会觉出她愈新的面貌出来，比如那时慈宁宫，她是七窍玲珑心，千手观音相，现下在承乾宫的飞甍钩梁中，就变的似了观音大士瓶中柳、池里鲤，殷殷勤勤，依依弱弱。正如秋声潇潇，而冬天却只知雪折竹，四时变幻，依时而动】
【说实话，我不得不钦佩这般的功夫，故知泼天富贵，原该是她的命中注定、冥冥有应】
姐姐真是关心则乱。我本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又有什么隔夜仇？便是偶时有错，也不过是我对娘娘的孝心而已，面儿上怎么也说的过去，一根藤上，哪会结两只果子【有意要在令妃跟前，显出我与娘娘的亲近，好叫她来年饮水，不忘挖井人】只要姐姐日后，同娘娘、同我是一条心气，时时将力气用到去一处地方，那也不算辜负了我今日的苦心。

【彼时随玛法在闵省督抚的任上，也曾在大开元寺听经，听的正是佛祖舍身饲虎的故事，我那时不懂，纵然普度众生，难道虎鹰这等天生残忍的生灵亦堪怜？现下却是懂了，所为何止猛虎。大开元寺从垂拱二年沿宕至今，我从那年青春至今，终于又睇见佛光普照，也谛菩提梵音，原来不入红尘不以知大道，竟是真话】
姐姐放心，我向来有分寸。
【前头已说过这句了：五月早已过去。因而今夕虽不落雪，秋冬之际的料峭仍顽固地扎进了人的皮肤、血肉、与口中弥漫的白气中，也因没落雪，天色很净，好似被拭过了千百遍，只等我来昂头乜它，我与它冷眼，它也与我冷眼】好了，这外头这样冷，咱们还是快去屋中暖暖罢。

——下一幕——
【我想，在这凡尘中的风花雪月里头，“雪”，实在是其中颇狡猾的一个。总也趁着夜色掩护，于诸人沉眠酣梦、一枕黄粱的时候跑了出来，等次日晨起，只观山河银装、天地素裹的茫茫。昨夜亦不除外，不知是哪支烛烧尽了的片刻，就倏然地落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明妃姐姐，这像是与我同路的样子【向来睡的很浅，兴许是松枝与雪花飞舞的窸窸窣窣，也吵闹了我，竟在夜半醒来，一直辗转到了次日定省时分。仍如惯例先往慈宁，在路上，撞见了一位佳客】左右皇后娘娘那儿早免了定省，不如今儿在慈宁多待些片刻，与咱们一同顽牌。好吗？

【明妃名讳中这一枚“刹”字，我素以为是极有禅意的，红尘宝刹被掩在了森森然的古山小径、万鸟飞绝之中，那原是我在未入宫时，至熟悉的景象。尚不很知明妃何种个性，以免话不投机，绝不会去弄些触及内里的深谈，只浮于表面地说兴逸志娱、金迷纸醉，而一贯在慈宁中常试手的牌事、花事便很合宜。牌事虽俗，花事虽雅，可处在慈宁宫中，诸人为了讨上殿欢心，也从来很能雅俗共赏】
要么，去看看新从滇南贡来的雪莲，也很好。【她终于讲，还是玩牌罢。又不迭劝她几句】方才正因这事发愁呢，熹妃落了风寒，虽快好了，还是不好到外头来受冻；文妃在孕中，近日胎象不很稳当，也不好走动。正是三缺一，明妃姐姐若愿来，就是最好不过了。

令妃姐姐也安。【甫一进了慈宁宫的门槛，令妃先颇亲热地迎将了上来，她倒是到的极早，春山略舒，笑着与她道早安。皇太后正端坐于凤座之上，早晨的天光只一线熹微，从窗纸与镂空窗纹里头折了进来，正折在她面上，看上去恍如神仙，瞧不清这面容，也不知她心下几分心思。都说伴君如伴虎，可分明，皇上与我的真心却似比慈宁要多。心中不是没有动摇的】
【此厢百转千回，面上仍然丝毫不露，浸淫在禅宗香火中长大的蛟女也谙熟了观音的慈眉、菩提的不动，红尘的种种波澜只敛在心下。取了狐皮风衣，叫大嬷嬷自拿去挂了，一壁吃三两盏茶，一壁推牌。正瞅准着时机，不迭与太后喂牌，眼波轻轻地从明妃靥上荡过，又很快地掠去令妃那儿，方回转到这牌桌上头。果然三不五下，娘娘便生了不耐，拂袖而去】——恭送娘娘。

——下一幕——
【十三从一株青松下头走了过来，零星的雪片也被风儿牵连地捎在她襟上，我观之怡然，眉眼也都松松垮垮地舒开了，一张兰脸却不笑，唇角弧度如冻结住了似的，只微微一提，不上不下的——可熟悉她的人知晓，平素的笑靥于蛟女多半只世故风尘中的客套，这才正是她专致愉悦的神色。我瞧着她袅袅婷婷，步如凌波，像自少年时光中走来】
阿姊除了顽牌，就没些别的时候可想到妹妹。比如秉烛夜话、扺掌而眠，【轻一嗔】哼，你都不来寻我。姑母那儿我倒是向她认过错了，她老人家也不计较，这是幸事。不知还缺不缺人，不如叫上令妃，也一道去罢。

【坦白说，我还未完全地从那株青松、那粒粒雪片中回过神思来呢，熹妃便先走至跟前，秉着幅很蓬勃、有些孩子气的神态，她的眼眸是纤细之中又带点艳色，量感很轻，却又很锐利，这么一中和，便见出了别种曼妙，像一朵乖张的云、疾奔的风，风雨云把她托了起来，托在养心殿也常常眷顾的青天上，我只盼她尽偿所愿，万勿登高跌重】
胜负乃牌桌常事，输这么一晌儿也不妨什么，如今输了，来日也保不准在哪处赢了回来，永宁殿与栖桐殿两处，总是有来有往、彼此顾念的。【这一畔，小辉和便顺水推舟地又换上笑容，不与熹妃计较，不过闲说几句罢了】况且服侍太后，本是嫔妃职责所在，哪儿像熹妃讲的，倒似苦差。

【我毕生极少执着。幼时不得不离京跟在玛法身边长大，家中乳母说，我竟不哭，从额娘的怀抱里头任去脱身，被马蹄哒哒地送到潮湿的南方，燕子与我一齐，杳杳地飞出了北京城；而后教我回京、应选，我也不喊冤屈，不生轻慢，答允的好似只谈寻常天气。熹妃却不是：我一望她的眼睛就看了出来，犹如凫在了冬水里的春鸭，只能煎熬，这叫我执】
【要鸟入笼是世上最残酷的事，我对此怜悯，与她也只有好脾气】
一厢情愿也好，两厢情愿也罢，熹妃以为，哪样是乘兴而来、哪样又是败兴而归？兴致这东西是说不清的，熹妃往后多向慈宁宫去，慢慢的，也就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