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Demeter
“敏锐的感知力是上天赐予的珍贵礼物,也是带来伤害的残忍天赋。”
我记不太清这是在第几个伦敦的夜晚如此彷徨过。
我并非完全孤独,或许这是我唯一能得到的些许慰藉。头顶上,一轮弦月高高地悬挂在深蓝的天空中,清冷的银白色微光在灰色雾气中晕染开来,安静的拥向我。灰色石板铺就的街道湿漉漉的,从地面缓缓升腾的水汽,在月光下呈现出恍如梦境般的色彩。我的脚掌踏入其中,仿佛被一双未曾相识的温柔臂膀包裹着。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在黑夜中静静地跳动。沿着古老的建筑和昏黄的路灯,我步履缓缓地向前走去,只有敏捷的黑影陪伴着我,在我的脚步前后轻巧地闪烁。
路口的一阵寒风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但我没有停下,越过斑马线,往街对面跑去。过多的事情充斥着我的脑海,我的思绪再也无法平静。他现在在做什么?他是否侧卧在垃圾场的高台上,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微笑地注视着小猫们进入梦乡,待一切安置妥当,然后怀着平和满足地睡去?他在期待着明天的什么事情发生,他又相信着什么?为何只有我一人迟迟不肯放过今天,明知发生过的一切都无济于补?我停下脚步,悲哀地望着自己的影子。对于自幼时便不停地追问着自己的、所有没有答案的问题,我明白无从在任何人处得到解答。你需要去寻找,这注定是一场孤独且漫长的旅途。
然而现在我不堪重负。
Jelly早上来过,给我们送来了司康饼和伯爵红茶。从她和Bomba的交谈中我得知了他们正在剧院中排演新的歌剧。Misto最近从魔法老师那里学到了一种新奇的魔法,当我在星期三的下午来到垃圾场时,他正在和Dark Twins谈论着什么,那双黑色的眼睛闪烁着对于探索更多未知的渴求的光芒。Tugger正在空旷地的中央忘情地舞蹈,Etcertra和其他小猫们一脸崇拜地围在他周围,不远处Bomba和几只公猫待在一起,时不时扭过头来望着他。Vicky的芭蕾又有了新进展。Skimble和Jenny似乎一如既往的忙碌,在周围聊天的成年猫中我没有见到他们。这种忙碌让我感到羡慕。我绕过中央的空地往垃圾场的边缘走。中央空地后方,Munk正坐在轮胎上,俯视着大家的一举一动。看见我走来,他立即挺直身子望向我,但我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似乎看见了他身边的Lonzo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而Munk眼中有更多复杂而令我我难以揣测的东西,我说不清楚。我跃上那个巨大的铁皮后备箱,绕过钢丝和线缆向远处跑去。
就像现在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我穿过一条条大街,终于在一个潮湿的路口,我嗅到河流湿润的气息。
售卖盆栽和手捧花的花店,人们喜欢聚集在这里交谈的咖啡馆,一直很热闹的凭借可口的法国和意大利菜闻名的饭馆,旁边还有一家非常正宗的墨西哥餐,我仿佛看见了白天人们成双成对地前来,他们在亲切地交谈和拥抱。在我路过时的深夜,此刻店门紧闭,几只麻雀停在路灯灯柱附近跳来跳去,见我走来便一溜烟地飞走了。我匆匆穿过街道,来到泰晤士河边。身后似乎有什么跟着我,是我习以为常的错觉吗?我无比厌恶地想。来到岸边坐下,我全然被淹没在自己的思绪中,任由河风一阵一阵地吹拂着我金色与黑色的毛皮。
仿佛想为自己的存在作出证明似的,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和着铜腥味的河水,将伦敦的所有嘈杂喧嚣咽入喉咙,等待内心的平静降临。
自从我回来,大家都变了许多,除了我自己。Bomba美艳热情,从小就备受瞩目。Jelly有她的剧院和花腔女高音。Tugger一直受到母猫们的崇拜。Alonzo是猫族的守卫,是Jellicle的战神。Munk,一自成年便成为猫族二把手,如今肩负着保护族群的重任,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变得稳重坚毅。在充满光明的世界,或许我是不被需要的,我想。我过往的所有经验,几乎都用于对付黑暗。无论如何,他们需要的是Munk或Bomba。只有他们能够成为族群的主心骨,并以自己之于大家的意义而自豪。
今天我告诉Bomba我会晚些回去,叫她不要担心。她表面上答应了我。之前我好几次这么告诉她不必在意我回去的时间,她从不干涉我,但眼神却流露出一些迟疑。“我以为你不喜欢黑夜。”最终她笑着耸了耸肩,有些委婉地说。“是吗?我想不是黑夜本身。夜晚的天气正适合散步和思考,不是么。”我笑着回答,试图让她宽心。我亲爱的姐姐有些疑惑,但最终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表示理解的微笑。从那时起,每一周的时间总有好几天,深夜的一小会成为了专属于我的时刻。这样的时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好些夜里,我从街区穿过,一边回味着白日里所见所闻,那些或欢快或令人震撼的音乐,新的值得回味的故事,以及所有与他们一起创造的回忆。他们,以及他。如果思绪起伏时我会往河边走去。我不愿意让伤心的事带入梦乡,因为我知道,新的一天又有新的美好的事物在等待我。
但是,那又怎样呢?这些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改变什么;如果美好的事情切切实实地存在,却又无法和希望亲近的人分享,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孤独?在内心深处,我知道Bomba是对的。我没有消除对黑夜的恐惧,或者消减黑夜带给我一切悲伤的记忆。到底是黑夜的诱惑促使我克服了他们,还是我的心早已麻木,再也难以体会痛感?我自己也没有答案。自从我回到族群,大家似乎很快淡忘了Macavity的所作所为。看见大家努力维持着平静与安宁,我不想打破,于是强迫自己回归正常的生活。友善的族人确实在逐渐淡化我的伤痕。小猫们喜欢我,因为我总是小心温柔,而且会及时关照到受到委屈的孩子。和他们一起时我不再沉默寡言。但仅仅是我一人独处,使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时,我清晰地知道过去的事从未真正过去。我早已踏上迷途,无法回返了。
只要不遇见夜里巡逻的猫,一切都好说。我不想麻烦他们。
我有些苦涩地想,Bomba似乎已经习惯了照顾我,我害怕Munk也这么认为。那个银黑相间的身影,即使是繁重的责任下也依旧澄澈如初的金绿色的眼睛,当它们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再也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忽视。
Munk,Munk。即使是独自一人,我依旧无法说出这个名字。我到底在想什么?我太久地迷失在过去的重创中难以自愈,自从跌落于自己的命运,便仿佛坠入深渊。生活还在继续着,但我却依赖于他们的庇护。我无比清晰我与他的差别。即便是无数次试图摆脱过去的影子,我仍然感到羞耻而无法坦然接受现实。
我叹了口气。我并不是没有体验过爱情,但如今这个甜美的词听起来像一朵芬芳迷人的罂粟,一种具有致命吸引力的诅咒。是的,我不否认,在彼时彼地我曾那样快乐过。在那个充斥着疏离、冷眼和讥讽的童年,他的出现最终促使我鼓足勇气,逃离禁锢我的牢笼。他望向我的目光燃烧着滚烫的激情,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那种交织着幸福和赴汤蹈火般坚决的感受,仿佛赋予了我前半生忍受的所有无助和沉闷于意义。
然后噩梦开始,我再度逃离。当我再次回到我本应该一直都在的地方,童年的那个我早已经死去。只是我时不时会回忆起她,就像回忆一个故人。
Out flew the web and floated wide;
The mirror crack'd from side to side;
'The curse is come upon me!' cried
The Lady of Shalott.
我望着泰晤士的流水,仿佛一条永不停息的时间之河。我听闻过那么多英雄的故事,吟游诗人的歌谣,多少那样鲜明的身影啊,都终将湮没于荒阔的时间中。Munk,他威风凛凛的身影,低下头时脸颊上浮现的温柔的表情,就像这波光粼粼的河水荡漾着我的心。我们共同的时光都会成为过去。Munk,美丽的Bomba,饶勇善战的Lonzo,优雅的Cassan,惹人怜爱的Rumple和Jemina。甚至Macavity。他为我制造的黑夜终将过去,他的一切骇人的名声,一切斑驳的劣迹终会过去。还有孤独的Demeter。无论我们经历过什么,无论是苦难还是安宁,如果仅仅弹指一挥间,遗忘便尘埃落定,那我的心绪,我的所思所想,我的所有爱与恨又算什么?
我不知道在岸边坐了多久,晚风吹得我的毛发凌乱不堪。直到几个烂醉如泥的酒鬼沿着河岸朝我走来,其中一个人口中骂骂咧咧,看见我便抡起空瓶子向我砸过来。玻璃瓶子没有砸中我,但我被吓了一跳,转身窜进黑暗的小巷子中。一些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我俯身从黑暗中窥视,确定他没有跟过来,才心神不宁地往家跑去。
所有的忧伤都留在今夜吧。明天依旧有太阳升起,生活还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