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在酒里弃国捐身。可李弗知明显是醉了，两颊的酡云像山茱萸，被她巧妙地用春纤覆掩住了。大概没有几人见过她的醉态，越是冷静，越是醉得厉害。她就这么单单跪坐在矮桃底下，帛垫上满是落花，我隐隐觉得，她是在等什么人。
“阿弗，这壶酿已经空了。”
我从她手中轻轻带走了空落落的壶，她也不驳。

“阿姊，我想他。”
是醉了么？也许吧，只有借着醉意才能说心里话。
自从李鉴谒再度离开大明宫、离开长安，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他的书信。
他在疏远我。因为他说，因为千秋容不下两尊大佛！
长都东郊，魏王别业，当贺王兄燕尔。只是见旁人融融，再度回忆起宫闱旧事。慌不择路下至此，只能是醉卧花荫下，由镜湖听我诉说委屈，但还是被她发现了。
酒，是苦涩的。
当我杏目迷登的看向李无昼时，眸波里也是苦涩的。

她把自己推向神摇意惚的悬崖，分明是安静发呆的模样，落在自己眼里却好似张牙奋爪作势攫女之意，敛裙坐在她身边，打算照看照看这位吉夕素仙。
倘若她不说，我一定忘记了望仙台上的对话。
「他」，指的是谁呢？我已然知道，是阿婵的某位兄长，是虬蔓郁结在心头的一根刺，一色愁。
“他不曾列席么？”
倘若是某位皇子，又怎会不参加魏王兄的大宴呢？

世人常以死别为痛，我却说，「生离」最痛。
两个人都好端端的活着，但无法见面。又或许说，李鉴谒是故意的，他不想见我。
愁愁的一句。
“李鉴谒不在长安。”
扬手是落英缤纷坠在掌中，借着幽怨的月光，很好看。
酒壶早被李无昼诱走，愣愣的看着她。瞳孔里是自己醉酒的窘态，已经毫无往日的神采。
“可我想他，他拒绝了我，阿姊”
“他说千秋容不下两尊大佛！”
话语是又急又密，生怕是晚了一步忘记掉什么。
我在同李无昼控诉起李鉴谒的无情，忽视掉自己的无理取闹。纤雪挽住了她的手臂，伏在她宽阔的肩头哭泣，是无声的。

在目眩神迷的眼波里，李弗知就这么道出了她的秘密。
她像极了一只花魇，一夕恣意迅疾地开放，鹅黄娇蕊却是带毒的——我感可叹，但不觉得惊讶。
十余年的含蓄，一壶酒的时间便挥霍了。
“是他啊，李鉴谒。”
她现在是最羞涩，最懵然，又最坦诚的人了。也不知道李弗知酒醒了，会不会无颜见我。
“可你们是兄妹啊……”刻意贴近她的耳廓，话里沉沉，可既不像一个警告，又没理由鼓励。

我听见一声低语，道破了最残酷的事实。
雪颌抵在她肩，纤眉不展。
我正犹豫着该如何回她，或者是告别过去？要知能做出决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已经想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庭院里银杏从枝满到疏光。
“那又有什么关系。”
嗤的一笑。
“阿姊，我不喜欢他了。”
这是自认为对李鉴谒最大的惩罚。
如果他心里还有我的话，这将是对他最有利的还击。可如果——如果他不在意呢？这世上的事会有许多如果。我们已经分开许久了，他的书信也不曾到长安，所以这句话真的会有效吗？
我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
可一颗心却沉浸在湖泊里，无法翻身。

渭水几乎要从她眼里淌出来，清泪晕开了她面上的斜红，胭脂受潮，仿佛薄薄的血滑过颧坡，艳得惊人。未及犹豫的，伸出拇指，替她抹掉了这一线愁痕，或许李鉴谒也做过同样的事，我不能把他避见阿婵称作错事，但仍然要为此刻的李阿婵骂他一声“混账”。
“阿婵，这或许就是男子。”
“他是怕你，才会避而不见。”
男人君临万疆，饕餮万物，把一切视作理所应当，女人但凡有一丝出格，也会被校错。
“这件事，我会替你好好保密。”

“我……”
我猜，即便是口齿最伶俐的士大夫，也回答不出李无昼的话。
这不是什么秘密，这是该修正的错误。
螓首靠着李无昼。絮絮间大多是迷惘还有是叹息，我不能同旁人分享这种苦，她们不清楚。又需要一个宣泄口，将我的委屈道尽。直至这壶酒和她的出现，轻易的打开了我的心房，将我从濒临窒息的境中拉回来。
“阿姊，我放不下也要放”
红烛燃燃、灯笼悬悬，我见别人的故事里都是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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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上面那场的分割线
让我们把时间线倒播回去一点点。
李唐王朝总有一些天纵英才的少年人物，譬如我这位皇兄。饶是久居大明宫内，同兄长所见寥寥，亦会从旁人口中听到他的威名。只是前朝政事同我相距甚远，故而不太上心。
留园，是天子所赏，是为隆恩。
贺魏王殿下大婚。
相较于从前我对长安已然熟悉了一些，但去往东郊时难免迷了路，还是靠着翁斐。
他总是像救星一般出现。
“阿姊”

我是乘李鉴昭的宝马香车过来，枣梨道上琵琶笑，朱雀街前嚣嚣，尽落眼底。随国殿下靠着她的软缎补眠，直到留园的人声隐约入耳，她方悠悠转醒，施施然落足入内。我同她说，先四处转转，并不急为长兄道贺，焉知才转过窄巷，一只虎皮小狸抱住了绣履。
“？”
身侧又有人唤，我艰难转身，原来是阿婵到了。“阿婵，这是你养的小猫？”

“什么？”
眸波低低，这才看见绊住绣履的那只虎皮小猫。
食指摇了摇，提着裙琚，轻手轻脚从她身侧溜过，就怕迟了一步被狸奴黏上。
我可不喜欢小猫。
远离了她三尺开外，方才得意的扬着雪颌问。
“阿姊，你是怕她吗？没什么可怕的”
倒谈不上畏惧？李弗钟硕这叫同类相斥！要不是她是我亲阿姐，我肯定要半夜扮鬼吓她。

它看起来不像是野猫，尖爪干净，抱在裙袢，有微微的刺痛，未等我皱眉，这小小生灵似乎又被吓住了一半，松了利爪，转而十分昵然地绕圈儿，用柔软的绒毛来蹭绛裙。
“你的模样才叫怕吧——”
眼睁睁看着她提裙小跑，躲到三尺之外，不知情者还以为这绕来绕去的是大明宫里豢养过的虎狮。俯身顺顺这狸奴的毛发，瞧它颇为受用，下颌扬得极高，展眉道。
“或许是留园的小狸，趁着园内忙乱溜出来的。你既然不怕，站那么远做什么？”

皱着秀丽的眉，很是抗拒的再退后三分。
对于这样撒娇的小猫谈不上喜爱，只是她所展现出来的聪明劲儿，一瞧便知是刻意调教过的。好在，刚才没有黏住我。
摆了摆手。
“不喜欢，你要不要进去？”
我在外已闻丝竹管弦之声了，且看宾客云集，怕是云霄上的月亮都不及留园的灯火璀璨。
“阿姊，我先走了？你自己陪她玩吧”

她也像只猫，炸毛时。笙琶莺莺，白壁都挡不住的宫商五音传入耳廓，算是明了狸奴怎会逃，对于它那双竖耳而言，过于嘈杂了。
“竟不喜欢？倒是少见。”
对于她嗔似的敦促全无脾气，温淡地应了声，拍了拍撒娇小狸的脑袋，起身便近阿婵的肩侧，观其桃腮朱口的娇俏模样，忍不住像抚猫那样捏了捏她的后颈。
“长兄大婚，备了什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