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杀的春气数将尽时，博西勒得来一只鸽子。这羽翼洁白的的鸟浑然不怕生，为了乞食，敢栖落在人袖笼，仿佛已学来鹰的忠心与胆气。一边喂它，一边和博西勒轻声说起逆词事，阴云密布时节，他在府邸的梅丛后，也会嗅见湿漉漉的、料峭的腥风，江南江北，人头注定要落，像我们抛下的苞米，在巨力的洪流中无计可施，唯独死不瞑目可以明志。谈论一些名字，隐瞒一些名字，人的生命、自由和名誉都变得抽象，变成衡量魄力的数字、昭彰手腕的钤记、炫耀威势的旗旄，我告诉他，在汗父的垂饵下，文字如何完成谋杀，春天如何陷落沉默。】
【后来自鸣钟响起来，隆然到来的酉时吓得鸟雀惊飞，话也几乎说完了，博西勒决定回府去，他说不定会和鸽子一同抵达。博西勒踏着一根羽毛离开，厄音珠就追着他的影子而来。】
你怎么又来了？【请听清这个又字。】

【春与夏的交汇，始于一个白鸽振翅的黄昏，自鸣钟间隔一个时辰便会响起一次，周而复始，日月更替。我踏着玫瑰金的霞光而来，赊留掌心一爿羽毛，至于我要寻找的那个人，早就不见影踪。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的，至少靖王在，我暌违日久不得一面的另一位兄长】
：我怎么不能来，这里是我家，四处走走怎么啦？
【大方方的在他身边坐下，腿凌空伸直，两手抻于膝盖，舒展着身体。春末的风已很有夏的样子，是最好的倾听者，在夜晚来临之前，虽然天边悄然挂起一轮明月，随时预备着替代太阳，照亮人间。他从江苏回来的消息业是听博西勒说起，未成想会在这遇上，偏目看他一眼，摊开掌心伸他目前，活动两根手指】
：渥西珲哥哥，从苏州带来的特产呢。

【站在春日的落幕里，尚不能够预知，景治七年是急遽旋转的马骑灯、阻断往日与来日的浊河，在一切缭乱的变化中，爱新觉罗藏闲仿佛一个恒定的坐标，和博西勒的鸽子一样纤尘不染，还无惧任何洪亮的钟声，我怀疑她对周遭万物是否真有觉察，或在颠簸不破的梦里，追逐拓印在画屏上的余霞，无论在旁人看来，它技法糟糕、一团艳俗。】
你是来找博西勒？【心思亦不难猜，低头看到一只圆圆的后脑勺，拖着短尾巴似的小髻。】他刚走，你跑快些，抄近路，兴许能在西华门前赶上。
【夕阳被她托在手心里，光灿灿的，像一口流溢的泉，却直接道。】
厄音珠，我没给你带。

【席地而坐，这对于一位公主来说无疑是出格的，但是很奇怪，每每见到渥西珲总是找不见一个正经的位置，只得哪里有空隙，哪里是桌凳。博西勒不必住在宫内，只消想起来时点卯儿似的进宫请安即可，能见着他，纯粹是碰运气，斜阳已在地上拉出很长的一道影子，我踩着落日余晖，白鸽已不知去向】
：不去找他了，俩人在一块儿都凑不出三句话，还是不找微妙。
【挑了挑眉，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感到失望，甚或是早就料到，他哪里能想见要带东西回来。收回手掌，重新藏进袖里，并不生气的，仍要啐他一口】
：那你给谁带了，小舟姐姐还是博西勒？总不见得是尼楚贺——不过哥哥，你这样的脾气秉性，恐怕日后难讨未来福晋欢心呢。

【厄音珠天赋异禀的是，将所到之地点化作神武门内最安闲一处，静室石阶也要坐，自鸣钟前也要坐，名号中的“仁”首先布施给掌洒扫的黄门宫鬟——公主已替他们擦净数方尘灰，用她镶滚绦边的长袍子。】
你和他没有话，和我就有？【反问她，丝毫不这样认为。前言也有失公允，不及指出，她一人可讲六七句，博西勒则缺乏倒转光阴或抹除声音的神通。】
【遥远的苏杭如惊弓之鸟，挣扎时落下染血的绒羽，然后久久缄默，缄默里又埋下阴私。事务繁杂，公差之余既无闲时、也无闲情择选一件礼物。】
都没带。【对最末无稽的半句置若罔闻。】你们去岁才下过江浙，甚么物产名胜没有见过，宫中更有年贡进献，手信岂非多此一举？

【早知答案如此，匪要多此一举受累问他，耸过肩，无甚所谓的，只将手掌前移，抵住落日的方向分开指缝，但凭细碎的流光渗进眼底，瞳孔被照得漆黑，升起异样的热。是很冷淡的话语，是渥西珲一贯的风格，我早已习以为常】
：和你怎么没有，我的下一句话你听好【隔首觑他神情，旁人不知晓，厄音珠最擅长的本领并非是诡辩，而是洞悉人心，她以一种超越众人的广博深度去探知这个世界的奥义，是足以灌溉泉林的清澈湖水，兼容并爱所有人，也能细致的看出众生变化】：渥西珲，你不开心吗。
【我没有地方去，在趋近一个圆满之前，更多的是彷徨】：贡宝年年有，不稀罕了，只是你不带也是情理中事。

【她的眉目鼻梁被五指的阴影切分，明暗交错，望向我时，眼珠又闪着火彩，忽然烛照出蛰伏于暗角的情绪。】
【不，她的猜想纯属无中生有，我即使缺乏快乐的天赋（厄音珠式的自在与鸽子的翅膀一样，后天只能折损而不能生成），当下也绝无不快乐的表露。我可以默然质疑君父的每一步棋是否精妙，可以怀抱质疑，依旧做羸弱文士指摘的、“助纣为虐”之忠臣，但无须被绝对的公允、纯正的良知、败者的太息困扰，我只须判定它们从来不存在。】
我没有。你为何这样认为？【不暇思索地答，却向她透露一点所思。】差使很顺利，没有可不愉快的理由。
厄音珠，还是你没能得到礼物，所以不开心了？

【目光定定的追随着他，夕晖下琥珀色的瞳仁，整张脸拓印在血色的黄昏中，很像是佛祖座下聆禅意的弟子。我很能从各位的神态中捕捉到一丝不对劲的情绪，他们说这是自己观察入微，依我看，不过是太能共情，才能察觉出不同而已，要论慈悲，我远胜他，更像是菩萨身边的小仙子】
：没有不愉快的理由？那为什么你的眉宇看不出丝毫的高兴，渥西珲，我能看出来的。
【很笃信从容，偏颐去不再看他】：我要是盼着你能带礼物来，现在才要失望，如若不去想着，但你偏偏又带来了，何尝不是一种意外之喜。所以渥西珲，很多事情不必强求，顺应自然才是天命。

【自鸣钟在我们身后不歇地转动，笨重的声响像一头缓行的象。我无法向爱新觉罗藏闲（乃至静室中的佛阁、白珐琅上瘦长的罗马数字）袒露全部心声，思考是不需要言明的，一点可能被判断为软弱的痕迹都是可耻的，于是我说。】
除了高兴和不高兴，你就容不下其他吗，公主，【突兀的尊称听起来有些尖刻。】你的眼睛只能看到黑与白吗？
【她可以随波逐流，既然禁城里的波流也如缀在华服底的锦绣，享受这泰然的厄音珠是很好的传教者，她会公正地抚平每一种见过与未见的生活，却再次拒绝。】但甚么是自然，甚么又是天命？【天意是南书房正中的圈椅，是律令和诏檄，它们已经、也必将有许多主人。目光在夕照里柔和下来，隐约笑了笑。】
天就要黑了，去顺应你的晚膳吧。

：不要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渥西珲哥哥，我看得比你们都明白【仍然坐在他身边，对于这套拿自己当小孩的口吻不太满意，他们亟亟奔忙在尘世间，拥有太多，与此同时也失去太多，一双眼被利欲和权势蒙蔽，自然辩不清前路究竟在哪，因他早已身涉其中，成为局中人】
：我还能看见宫墙外的烟火气，黎明百姓努力经营生计的样子，你若是肯，也能看见这些。有时候便会觉得，所受的苦难不过如此，珍惜当下，便是人间好时光。
【匪是爱说教，是至纯至善，才会对他说这些话，起身拍拍裙裾，影子在霞光里】
：好啦，我要回宫用膳了，你也早点回去，但是要答应我，下次再见我，要给我寻一只最漂亮的风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