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两夜阴翳的雪天过后，初三是个敞亮透棱的大晴天。记挂着前日祖父所讲的故事的结尾，顾不得这晴空的天气里呼啸着的彻骨北风，扒了两口早膳便急匆匆去了祖父院里。）
（裹着秋香白的裘衣，抱着院外刚折的一把梅枝。）祖父！窈窈来给你问安啦！
（人未到，话声先落地。）昨日梅花开了，窈窈特地折给您！可香啦，您快闻闻！

我来回戏了

【墙外寒风，墙里承欢，难得放晴，阵阵清脆的笑音，也十分应景。我不常在京城岳府，晚年倒和一众的子孙承乐失之交臂，而这空荡荡的直隶府邸，除了成用的酒、英宗的问候，竟还有小幼孙不时的笑声。一眼看不到根的银梅枝，曾是庆恩最爱之物，说是梅枝覆上一段雪，世上再无人能调出这样的熏香。江河开阔，山高水长，故人如厮、接连地去，而自身的波折飘荡，还不曾停下。】
长在何处院角的梅花？无杂枝，颜色也艳丽，生得好，去寻两个素瓶插起来。
【低首翻阅了几页的书册，难忍这天寒时，频频发作的腿疾，是在福宁战场落下的旧伤，因他断送了武衙，也送去了在沙场浪迹一生的故人。】
坐罢，外头冷。

（燕北的风雪较广府的更加刺骨，梅花亦是晚了一个时节。自南而上的一个月行程里，一路繁花，竟然从粤地的照水，开到了直隶的朱砂。脆落应了一声，亲自将梅花摆在侍人捧来的汝窑瓶中。红花白瓷，暗香浮动，不由令人为之一振。拾了把软凳坐在祖父身侧，仰面笑道。）是河沿上新萌的朱砂梅，我想正衬阿爷书房里的书香气。阿爷会选瓶子配，窈窈的插花技艺却马马虎虎，但阿爷必须要喜欢。
（扬起嘴角。挥手教伺候的小厮先回退，接过美人锤，亲自给阿爷敲着腿，叹道。）这一路舟车劳顿，风大雪紧，燕北又不是个休养地，您真该多多歇息。

【红梅盛放在冬寒深重的季节，分明越是珍贵，在枯索乏味的冬雪里，映衬着超脱现实的一字之好，我越发地承盼子孙满堂的热闹，有她不时的开口喧闹，能将这颤颤巍巍的心事，渐渐收紧、不闻、也不见。】
这旁人插出来的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自己亲孙的手艺，红梅亮眼，多于室内摆上一些，两眼疲倦时，抬眼一瞧，适才能松松神。
【这庙堂年轻者，势如虎豹，趁着大好年华，报国有门，而朝中老臣，虽也是一腔热血，但上了岁数，也免不了凋落，腿疾是一生的残病，替它的往事，不平则鸣。】
无妨，忙碌惯了，一时还离不开这满柜的书折子，倒是你，预备随在祖父身边多久？你阿玛催你回京的书信，已经可以饬满整整一匣。

阿爷嫌弃我啦！（瘪起小嘴，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不打雷也不下雨地抽泣了两声，伏在他膝前，仰面道。）可妩生还想陪着阿爷，阿爷学问多、见识广，不把阿爷的新奇故事都听完，把阿爷的“满腹经纶”都一一学到，阿爷将妩生赶也赶不走呢。至于阿玛，他有大哥陪在身边，想也不急这一时。
（阿爷昔年何等意气风发，年纪轻轻便位居高位。半生宦海沉浮，反倒愈发锤炼出清竣文雅气度，不怒而自威，御下有雷霆万钧之势，偏对小辈，却和气如三月春风化雨，最是宽宥温和。抿了抿唇，眼神里何来作势的嗔怨，满眼都是笑意盈盈。）跟着阿爷，听的是诗经楚辞，看得是史记本传。阿窈读不懂，阿爷也不催，阿窈把王侯将相的丰功伟业当枕边故事乱翻，阿爷也不恼。阿窈最喜欢阿爷啦！

【济族济世，是一生仕途的写照，鬓角的白发，显露无遗，倒还有一些年轻时候的风骨意气，只是久了，生发在眉端、骨头里，成了长久的难言之痛。妩生好黏人，直隶府邸热闹，倒也是欢喜，可这陈年旧事之躯，当也不能自私地留住还这大好前途的儿孙。】
有时这公事忙碌，就顾不得你了，从两广到直隶，你随我奔波辛苦，府邸上又多是男子，若是留在京城，也好有人细心照料你衣食住行。
【年华易逝，总是叫人暗生感慨，细想这岁暮，好似响起了大漠胡笳声的悲凉。妩生小性，喜欢热闹——】
这话让你阿玛听了，得吃上几缸酸醋。【恰好地，插完了梅】早上吃过了没有？

只要不是阿爷嫌我聒噪了，我才不管这些身外之事呢。（直隶虽临近京城，论起气候宜人、繁华热闹，却不如广州。昔年祖父在广府任职时，身侧有儿孙，有故地亲友，有岳察家的老宅子，而今来此做总督，到底孤廖。思及此处，愈发坚定。）阿爷，其实我悄悄告诉你，阿玛催我回京，是为了让我早日回京，去这个王府里喝茶，陪那家的福晋赴宴，要京城的大姑奶奶、小格格别忘了我这么号人，好给我找个好婆家。但我觉得，陪阿爷游历大江南北，比这些事更有意义。
（十四五的姑娘，跟长辈谈起婚嫁的事，也不害臊。）我在广东、在直隶，兴许就遇到全家都满意、自个儿也满意的意中人了呢？有阿爷在，他也不敢瞧我不起！兴许比京城里的福晋、王妃们相看的更好。若是没这么个人，我就安安心心跟着阿爷学书画、阿爷忙了我便自个儿练练字、背背诗，可有意思啦！

【世家女子，终要成全这俗世羁绊的婚事，在楼阁紧锁里，成为人人褒扬的贤妻，偶有忆念起少年的庆恩，像霏霏的自由燕雀，如今只剩得两重心事罗衣，万分地悼念。寒梅香馥，笼罩着和庆恩相似的眉眼，有些恍惚。】
数数日子，也有一年半载，故而广东、直隶，有没有找到这玄乎的“意中人”？前些日子宣王领差来广东，祖父记得，你去见了几面。
【扬了盏茶，不明意味。】

（屋里的火龙烧得正旺，这么会子功夫，已将周身的雪气烘得干干燥燥。阿爷的话，又无可避免地将人回忆牵引到那个飘着细碎小雪的上元夜，与船上倾盖如故的行舟人。此后若无变故，那也终不过只是一个少女飞花般轻盈的梦。痛也是微不可查的。牵起唇角，只是娇憨的一笑。）是结识过一些年岁相当的朋友，可是他们啊跟阿爷比起来都差许多，怎么办呢，怪只怪阿爷太完美了，像高山一样矗在这，其他人太难超越啦。
（支起下颔，推敲起广州时相看的人，要说那时见过的人不少，可除了乌拉托家的青阳，旁人都乏善可陈。至于有没有宣王这么号人？想来一个王爷，应当是等帝后赐婚，便是看着祖父面子，应也不会太过上心。摇了摇头，只道。）那时觉得有趣，便去相看过许多人，现在想来倒是有些不妥。相看的饭局，相的是相貌、家世，我这寻心意的人去赴宴，总是南辕北辙。
（叹了口气，又道。）总会，兴许还是我年纪还小，又或是还没找到自个儿的正事，成日里才会正想歪想的。阿爷，你说若我总是找不到这个意中人，哪日再心血来潮想去辟谷修仙了，您会给我修一座道观么？

年纪大了，这各色夸赞虽然听得多，但总不如你口中说出的悦耳。
【隔着岁龄的鸿沟，和子孙自然没有多少新鲜的话语可以赔说，无非操着婚嫁的心，叫她停了这闹哄哄的性子，安稳地寻一户人家，好生地过了下半辈子，这会方能絮絮念念，再过上几年，又身在何处？随手拂拭去书卷一页的灰，这宣王话题走得快，倒也因此猜出了半分。】
不会，这要真做了姑子，你阿爷可将会沦为满朝的笑柄。
【斩钉截铁，因这修道观的事觉得心烦，故而没说上几句话，又赶了她去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