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洁，第四十一场，第一镜，第一次

《风起陇西》《庭外》《风吹半夏》《县委大院》等多部作品前赴后继地与观众见面，数个参差多态的角色人生浸染拼凑出了演员李光洁的2022年。

在1980年代开端的春天出生的李光洁，20岁时被导演张黎从尚在读书习作的中央戏剧学院校园里直接拎到了电视剧《走向共和》的创作场，就此正式开始了以「扮演」为主题的职业道路，到如今，生命中比一半更多的时年，他都是在创作中度过的。

试问，我们要如何与这样一个人展开一场尽量深入的谈话？他生命中的哪些时刻是可以被抽丝剥茧地讲述的？他等身的作品堆里能够给予旁人哪些灵光的启示？
人偶然地做对一件事不难，但若想让这种「对」更多地在你钟爱的事物上显现、发生，需要的就不仅仅是那一些些的运气或灵感了。

我们截取、收集、记录了李光洁21年演员职业生涯中的九场戏——它们有的让他委屈难受、有的必须他自己释怀、有的一想就是好多年、有的直抵为人的根源之境。
然后我们或许会得到一点事关「进步」的真谛，即，大多数会推动我们往前不断行进的东西，通常在经验之外。

李光洁：第四十一场，第一镜，第一次
采访、撰文：吕彦妮
1.第一次被导演张黎喊去见面的当口，2000年，李光洁还不满20岁。从位于北京四九城内的中央戏剧学院老校区到剧组办公室需要倒好几班公交车。一推开门他就看见一屋子大老爷们儿——导演、副导演、摄影指导、美术指导个个都为了陪戏里的演员们同进退而剃了光头，简直分不清谁是谁。
他被喊来，演《走向共和》，演光绪帝。「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害怕。」
战线被拉得最长的一场戏，是光绪在《马关条约》上盖玉玺。在将近两周的时间里一共下了四次通告，然后取消了四次。直到最后景要拆掉了，才不得不拍。

《走向共和》李光洁饰 爱新觉罗·载湉（光绪），刚入行的李光洁与导演张黎初次合作，演艺道路初次在他面前展开
这两个星期里，张黎和李光洁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再回去想想。」
剧本里本来只有简单的一句：「光绪盖印。」戏很短，「但黎叔（记者注：李光洁对导演张黎的称呼）觉得这场戏很重要。」李光洁自己自己也觉得重要，「玉玺该怎么盖？他盖下去的当时和盖完之后是什么心理状态？怎么呈现出来？」
他趁没有通告的空当回学校找同学一起想办法、排练，一周之后拿回来三个「招儿」，「一、二、三演给黎叔看，他很冷静在那儿看，抽烟，不吭事儿。」接下来就是统筹告诉他，「先不拍你。」
李光洁不明白。
「我想招儿想得头发都『白』了，还不行？」
「不行。你再回去想想。」张黎如是作答。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光洁，好的演员是出了十个方案都被导演否了，他能再出第十一个，而不是来告诉我你真的没『招儿』了。」时隔20年，李光洁还记得当时张黎说出这番话时的「冷静」。

最终实拍时，张黎从李光洁曾经设计的好大一番「发疯」——「拿着玉玺把龙座、靠枕、屋子里的陈设都盖上章」——里选取了其中他用玉玺盖自己的手，一下又一下狠狠砸下去。「他说你就安安静静地在那里，其他那些情绪化的东西都不要了。」
摄影机启动，李光洁站着，但心里就是「安静不下来」，一是为光绪彼时的无力失声，二是为自己——「为什么做了那么多还是得不到导演的认可？贼委屈！」想着想着就开始哭。「黎叔在画外一直喊：『不许哭』。他越喊我越委屈，一边砸（玉玺）一边哭。我记得导演跟我说的要面无表情要冷冷的，但眼泪就是不听我使唤。」
就是从这场戏之后，李光洁开始频繁听到张黎对他讲出的一句警言：「你要保持过有创造性的生活。」

也是在事过很久之后他才明白，也许不会再有比当时那些「招儿」更好的办法了，「黎叔不断推动我，不是要我下一个想法比上一个想法更好，他更希望的是我不停地在想。你不能躺在自己的经验里。」
2.
另外一个来自张黎的训诲并不在戏内，如他赠予李光洁的那句话所言，「创造」的习性是在他自己的生活里遍布着的，他也全不用「摁头教你」的方式灌输。他只做自己的，你看到、识得多少就是多少。
李光洁看到了。

《军人机密》李光洁饰 贺仪生
《走向共和》之后，李光洁又和张黎合作了电视剧《军人机密》，那三年里「几乎每天都在一起」。「他装修房子也带着我去双桥那边的木材市场买料」、或者会忽然一个电话问「咱今天去超市买点米，你在吗？」有时候晚了，李光洁就直接留宿在黎叔家沙发上。
张黎的家在装修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
别人都铺的那种大理石的窗台石，张黎不喜欢，于是「弄了一块木头搁在那儿，可是木头太平了，他又嫌太单调。」此后好几天，李光洁都看见张黎站在那里看着窗台，咂摸嘴、摸头、摸下巴。
直到有一天，他不知道从哪里淘来了一个青花图案的瓷瓶子，带着李光洁到楼门口，「底下铺了个报纸，拿个小锤子，挨个敲这个瓶子，把小瓶子全敲碎了。然后他就开始一小块一小块挨个挑，挑完回屋比划、拼。然后自己拿工具开始挖洞，把小瓷片一块一块给镶到窗台上去了。对，他是这么一人。」
3.
职业生涯走到第六年的时候，李光洁在电视剧《越王勾践》里遇到演员陈宝国。「再怎么胸前刻着一个『勇』字的人见到他也会被震住吧……你自己的紧张感是克服不了的。」

后来，陈宝国在一场说不上是重还是很重的戏里，忽然问了李光洁一个问题。
会稽山大败受辱后，勾践与范蠡有一场会面，范蠡劝降。李光洁饰范蠡，陈宝国饰越王勾践。前者说着自己的台词，说到一个「降」字后，对手忽然说「停」，顿了半刻问道：「你是真想降还是假想降？」——这不是剧本里的台词。李光洁被问懵了……下意识答了一句，假的。对手紧追不舍地追问：「如果是假的，那刚刚这句话该是怎么说呢？」
李光洁当时丝毫不觉得，面对这位已然功成名就的大演员是在「为难」自己，相反，他觉得这一波又一波问题，「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对于人和事物的多重认知。「他也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和我讨论，他也在思考。他自己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他说人没有那么单纯的，范蠡更不可能单纯。他在真想降和假想降之间有一个缝，这个缝就是体现人性复杂的地方。他说你要把这种不确定性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