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华亡于神应十一年的腊冬，贞妃薨于十二年仲夏，阿玛客死在回飚急雪、山陬海噬的关外盛京城，遑论小姿锁足在屋，重云建邸于京，几轮春秋中已斗转星移至一局茕茕独立的死棋，故此时此地漼溰雰雰的霭色中，祇余我一人来听那掩在拳拳雪片之下的泣音也如鹧鸪凄凉，愁啼呼应，灌溉有坟头杜鹃】
【人说秉杀活剑，解生死缚，要斩杀妄想也愈能复活真性，世间团团如花影繁华皆碾做蚁若微尘的痕泥亦不妨，我却不能参悟，每回再过长春宫前，都叹懿妃法身庄严、禅风智慧也像极乐世界中一尊般若化像，我问，十几载春秋也虚掷进这寒蝉仗马、蜂房水涡的嵯峨之中，你从不曾心怀不甘吗？我不甘。而周氏不答，唯有走廊画壁载着幅幅各异的红楼故事，澹静地下视】
【春无主，自开春起便没暖和过，连夏夜亦苦熬着漫灯青琐的一点碎屑冷气，是尔银浦降莅，飞璇瑞琼花也壮烈此朱牗高门的猎猎轩辕旗，北风难裁，正仿佛黄江之水呼啸过逶迤又狭隘的甬道，弥漫到金麟铜鳌、御香红罗的帷幄之上，帝王皇孙抑或贩夫走卒，都应被这场洪水溺毙】
【我立雪窗，第一回不似惯例去迎君主郎官，朽木般地峙着，唯有仍顿挫昂扬的钟鼓腔音正回荡在空室中，等珠靴所践的跫声渐近了，便一字一句都落拓在他一步一履上，每一下皆是不平的长鸣】
皇上曾说，新知折柳旧侣乘篮，那夜也是这样子雪天——我忘了，皇上说的是，革故鼎新，连乘篮也不必。【转过身来，笑得又妖又艳】孰不知孝安皇后薨时，当年，您是否也是如此——革故鼎新的心境？【又佯似恍然大悟地】噢，想来有错，皇上每次换人，都是干净利落，追忆？那是后来的事儿了。

【门前六出飞花，樽前万事休提，少时览白仁甫惯爱元杂剧的滑稽多智、疏宕豪达之风，不曾细临这阙天净沙，眼下甫知，一笑泯恩仇的超逸何等难为，又许是擅于横赋暴敛的魔刹本就缺奉公与恪己的缘觉，涉过蛮荒的孽镜台上，亦祇能遗录一眼贪猥无厌的狼顾】
【然此煌煌宫阙中，或舞文巧法的鬼祟，或赤口烧城的怨慝，足教鹤归雁迹的九皋皆也作壅淤填阏的洿泽，那秦广王为何却眼瘸耳病，单愆我之淫佚放恣，唯立朱门中一嶓孑孑的孤丘青冢？她们，他们，都很该共我齐做枯野荒原之上，饥鹰的烂食、浮鹫的狩禽、乃至鬼党的祭器、囚徒的碑雕，方能叫湛湛苍天的凛义】
【故雪盖皇城，好似嶙峋的连绵雪山，帝主在茫茫中所被御衣龙袍俱发着曜曜烁烁的璨光，分外地刺眼——凭什么呢，彼时坤宁论事如此，现尔议罪银之事又如此，谁也不必淌这条虫蛇满布、腥风扑面的奈河，袖掌坐壁地上观，都观我垂死。凭什么，红颜祸水是我，他依旧做江涯海角的王】
是，十四载【恨恨地讲】原来在皇上眼中，臣妾与您这十四载跟别人的十四载，殊无歧异。
【起先呢，暖帷中鸳鸯好梦、御书房内诗笔相酬、及晚雪来时缄郁又安然的怀抱，诸此种种，都很能做一时一刻间盗钟掩耳的麻药，更也酝酿作自欺欺人的甘酒。可长夜冷帐，纵红炭油烛燃得再炽张，也似微微萤光般黯然惨淡，遂仍难抑止地愤懑，心中渐渐垄起百转千回的愁与恨……遑论周氏严逼，蜚辞亦从不将歇，我望他置身事外地独尊，心想，我把一生都赔他，理该偿与之登峰造极的权杖，不是吗】
【因着素衫素鬓，倒好像病中撒气使性儿的畴昔，而俩人相背却已非郎情妾意的旧年，小腕处系着铃铛，原作一对，眼下君王腕中仅剩绷起的青筋与骨节，我腕上呢，亦是掏去铁铃珠的空铛，不做响了】
老？五十知天命，六十花甲，七十古稀，臣妾还要等多少岁，堪称老？哈哈哈哈【一连串骄狂的笑声过后，渐梗起了一颗项上人头】皇上呢，您那些方士们有没有讲过，您还能活多久——您“老”到什么时候，臣妾就也“老”到什么时候，您看这样，算不算得好？
【好呀，怎不好呢，我又何必作泣，仍徒留泪浥满面】流岁……虚时，那妾倒想请教，过往，将来，于您于我而言，哪样算流岁，哪样算不虚之时【一顿】还是从来，都作无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