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夏，正值烘炉之时，陈亭外的老树槁死，那旧莲池却若西子冶容、香溢四邻，再沿那枚廊绕至近处，方见堂庑大开，一精舍内蜺带翩跹、珠影攒动，仆妇们尚在外堂忙碌，水精帘里方藏着安王和他那小女儿，二人在塌几上相对而坐，胸前隔了十九路纵横盘；名士坐隐，为摒其所想，常求一静，侍从烹茶煮水便罢，哪里还许得这样劳师动众的场面？盖因海惜犹尚丰侈，再说我们之间，也从没有名士呀，咱们仙凡各路，也是佳话）
（再说面前这位，穿着一身墨绿底海马纹葛纱的王爷，他端正、齐整，又不失亲民的风度，这从他手边吃到见底的熟蚕豆罐里可见一斑，秉承着常年温和、偶尔尖锐的原则，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安王爷在棋场上大杀四方、所向披靡，而后落得个赢了天下，输了亲情的下场，再他以过往七次同样的姿态，把那琉璃作的云子儿搁在要命的位置之前，我准备打断这一切）
真正的君子，（身后，打芭蕉扇的郑滑像是从瞌睡中猛地一惊，膝盖骨磕在了箱箧上，散落了一地金银做的臂钏摇冠，便由着一群人蹲在地上去捡，又朝阿玛正色道）我想是不会下在这儿的！

【若论王畿炎夏，不比胜日寻芳春、霜叶满阶秋，就连银装素裹的隆冬都尚且更有意趣，刻下只想出闷热二字来。展臂之外乃今朝强敌，屡败屡战，数次成了撤局收子的残将，然则她精神勃发且英姿飒飒，丝毫不见疲态。要说斗志，乖稚的小女儿着实赢过她的阿玛】
沙场无父子，胜者为王。
【不顾相劝，执意把棋子利落搁下，任谁看此回也是大局已定。四周伏着一众埋首拾器的家仆，好似映衬着正色下的仓皇。待这景莫名生趣，极力忍笑，垂腕拈起适才定音的那枚琉璃子，这才抬目向她呵呵乐道】
既已做不成君子，那再悔棋一步。
【纳进敞口罐的退棋匿在行伍间，迸出珠玉落盘般的声响，全没了片刻前的杀气。不急行子，目风瞥见蚕豆堆中所剩无几，遂拿起茶杯润嗓，状若无意地询去】第几盘了？

（我瞠目，见人把屈伸自如一番妙运，身退功成罢，既剿了贼首，又得以安抚臣民，要不说那为政做官的，总比寻常人多几个心窍，一箭可落双雕，夹了一块晒过的蜜瓜干，又娇声道）
阿玛不愧是棋技大成之人，既能死，又能活，还能半死不活。
（海惜自己堪堪能肖其三分之一，也就是死。天鬼不知王爷问向何处，偏那狡猾人郑滑听得进去，身形还没立稳就抢着要答，纵然少格格拿眼神威逼勒迫，教他不准“记得”，可那门屏匾额上到底篆着个斗大的“安”字，见人应声好不殷勤，真恨不得一记窝心脚踹他怀里，尖叫道）八盘怎么了？
（有顷，心中暗生一妙计，便从塌上爬了起来，东北西南各手握一隅，旋至半弧，待得二人地位彻底颠倒交错，再把阿玛身前的白子夺来，将自己的黑子硬塞过去，如此一番行事，身长七尺的成人轻松容易，毛还没长太全的海惜格格则费了大力气，直歪在枕头上叫起不来，只怕要躺着继续）
可……可以了，阿玛，该你走了！

【还未等添了冰块的冷茶递到嘴边，先被对首的火势骇得眉峰一跳。郑滑显是也为此唬住，方才的笑脸瞬霎拉长，声息落到地底，一双目再无喜色，径直避开硝烟四起的战局。府内鲜少缚她行止，现时早就从惊诧中缓过，只默不作声地饮茶，把敌不动我不动的真谛用得烂熟】
【岂知她哪里是手下败将，分明棋高一着。我视线原还停在碰壁碎冰的景趣里，迨茶水喝够，置盏回看，沙场悉数变幻，来之不易的功绩尽付与东流。再朝对首视去，向来焕发的小女儿知晓不武，如今亦无胆量叫嚣近在眼前的胜利了。侍候在旁的仆从终于敢上前添茶，借着这间隙思考走势，随后执起子】
棋技大成不过如此，你熟读兵法倒更胜一筹。
【这自然是句揶揄，在她或许要直起身来反驳之前，啪嗒一下把棋子印在纹枰，即算是艰难地突出重围。对此颇有些得意，挥袖将臂移开，抢过那碟蜜瓜干，在起箸时又问】
入秋后庶务便繁忙了，届时怕是难有整日清闲。你若当真喜欢下棋，阿玛延请专人至王府作伴，好不好？

（眼前棋势陡转，那黑子一落在阿玛手中便不知从何处擢出的生机，渐有化险为夷之势，心内更觉难平，一时不知是不愿相信自己阴谋未遂，抑或太过相信白子压伏之势，居然当真从此处续下起来，这头正苦思冥想，谁知安王爷尚有暇余夺人所爱，眨眼功夫，手下的花口碗便教其“请”了过去，留下海惜在原处两眼空空）
您那是脚底抹油，想溜了。（抬手连下了几子，自知父王案牍之劳，诸多般乐怠敖者便已无力分付其中，若生在田舍农家还算罢了，这重宇王宫间的规矩法则却多，受饷于天恩宗馈，便需得忠其事、絜其诚，如此而为。心中蓦地一沈，喃喃道）那秋天可不可以不要来呀？
（张枣敲核桃的手停了，这才发觉阁内人已去了大半，这样的安静反倒教人不够自在，我也只得改口道）好罢，海惜要做个懂事的王府格格。
（托着香腮又看向阿玛）这样说来，想必您心中已有人选了吧？先说好，这人可不能像您这般只赢不输，棋艺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爱吃蜜瓜干。

【受封贝勒即赏建府，其后领职步军营，迄今数载。虽不尝疆场干戈，难掌的兵卒却也见识许多，自认攻心诡术琢磨通透，又屡次在小女儿跟前败下阵来——应说知父莫若子。走为上策已被识破，不好与她争辩，动箸将两块蜜瓜干夹过，徒留碟中一角。正欲大快朵颐，闻其后话，不免稍一楞，点头笑道】
你看今日这样的天气，总归还能热一阵子。
【目风拨向帘外，廊下总有鸟雀暂为栖身，不过顷刻折返穹宇，未能惊动方圆，徒留池中金光潋滟。与朝中勋贵之家的淑媛们并无不同，觉罗氏的女子也难免被训以顾局识体的美好特质，她提及懂事，便再补偿】有秋就有冬，到了元夜，阿玛同你去城外赏春灯？
【这时好容易寻得空闲咬下一口干果，来不及专心尝味，听到此句登时咽了嘴内，启声反驳】刚才换阵都不曾计较，什儿现在竟要与为父清算区区几块蜜瓜干，痛煞，痛煞！

（且听得言至春灯，眼前便现百户争燃、万瓦鳞鳞之景，什儿也能摇一慢橹，去江心处斟饮生涯里的头一杯酒吃，我掩口而笑，免教那不争气的热切摇落下来）那，咱们去通惠河上送神舟去，说是赤岸上灯火恒荧处，有五色的佛舍利……还是紫竹禅院呢，穗子姐姐说里面灯山九丈，又有玉女调琴弄笙，几是一座长乐无极的小宫殿。
（捧着冻过的荷叶茶，又认真筹措着）就拿舅舅送来的八答晕的蜀锦作件披风吧，届时京中的淑秀们定然前往，这样的场合，什儿可不能丢人。
（逛灯本不算稀奇，入夜的夏萤、秋天的火晶柿，远近观之，亦如蟾光夕照；但自安王府的宝辇留步，在衢道上搅起杂喧，如此方算好戏开锣——旋至刻下，什儿的手中分明舞着蕉扇，却过早地期盼起元春风光呢）
那果子干儿，甜得蜜一样，怎么还会痛呢？（我天真道，睐了眼纹枰之上，尔后又添续）说是换阵呢，但看如今形势，什儿恐怕又要输了吧？
（索性从摇榻上迂回了去，与悠游自得的安王爷同坐一处）阿玛，您是不是当真无所不能的？我可以，和书院里的同窗们这样介绍你吗？

【言毕则颔首作苦痛状，兀自佯装过半刻，小女儿却诚然沉溺年禧，再顾不上为此唱和了。我未能讨好，便只得疾迅的收势，免教仍是鏖战敌方的丫头嘲笑，漫饮罢几口茶，始才赓续】
都依你，反正咱们车马俱备，上哪儿赏夜还不全是一号令的事儿。
【大约是冻茶解暑降温，又伴有她从旁叙述，刻下原是闷热难熬的天气，心境也忽而迭至深冬。与什儿一般大时，我并无夜游灯节的记忆，唯一乐事乃不必卯时入学，可同几位年纪相近的兄弟倚在玉栏边上仰望彩焰腾辉。彼时和气融融，鎏金錾花的各式蟒袍挨在一处，从无间隙。孩童稚声将神绪引回，拢在杯缘的宽掌朝内一收，弯眉笑道】
怎会输？你大胆落子即是，本来也险些要赢过阿玛了。【几轮畅谈后，二人兴意不拘棋局中，待其落座，临询顿滞少顷，侧首看去】这世上仅有天子圣人无所不能，什儿如此认为，是因未曾亲眼观见阿玛所不能也，对吗？
【抬手轻抚过她脑袋，哑然一笑，方回答那话】至于如何向同窗们言说，这暂时是你的秘密。

（见户内阒寂无人，与阿玛仅一拳之距，便喁喁耳语着）耳听、眼见，换作是您如何择选？既便闻说圣人过化存神，无不知也，庶民如此以为，亦是未曾亲眼观见其所不能也，可是如此？
（说罢，笑着跑回原所，另丢了玉牌一块，打着滚儿去取）这算作国事，更是您的家事，什儿僭越，便再求一个秘密，自此不敢再说了。
（安王府上下尚算亲民，小海惜往来的亲师、益友皆不分贵族白丁，皆结交者尽交，其中以叩德姐妹情谊最为厚重，可即便如此，也当有赫宜、喜塔喇氏这种亟亟企盼王家垂睐的表小姐，也想一探府中虚实，对此什儿向来从容慷慨，更要借此机缘，行一番统御笼络之事）
说之前总要听个底细，探个实情，如若真夸下海口，再替您应下一揽子难办事呢？叩德府上的八格格，近来沉迷神仙鬼怪，正采纳四路八方能布雨行雷之人，女儿差点写上您的大名。

【年幼的孩子总好将他们的父亲视作英豪，以为双肩可以擎天，迈腿足能架海，殊不知觉罗宗族给予其子锦衣玉食的背后，仍有更为森严的规则，甚至常伴有名唤天命的不可为之。然而小女儿的心思何等活跃，绝非简易的三两句笼统囊括。她的发问确乎玄奥，因不必欺瞒此血亲一脉，我仍是稍提起嘴角，略略点头】
总之，耳听、眼见皆不可全信，万事须倚恃本心。
【这番话完，她又已端坐回原处，两厢知悉言意止绝，心绪也渐渐空旷，端起茶续听漫谈。书院同学的亦是相仿贵女，全是天马行空的年岁，自然聊起非凡】
那你往常使用阿玛的车帷不也是很顺意？这下正好借了我的名号去办事了。
【见状哈哈大笑，吃果喝茶谈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