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夜里的雨声惊醒，北京的雨已持续了一周，听见窗外的风声伴着雨声一阵阵地掀动着路旁的树叶。我会忍着寒冷站起来望向窗户外面，看黑沉沉的夜色，还有夜色里被雨水模糊了的远处跳动的灯光。

恍惚间我想起了去年在厦门时遇到的阿明。
去年十二月中旬，去了厦门的德扑线下赛。厦门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海边城市，二十几度的气温也让我的那个冬天特别温暖。
空余时间我就沿着嘈杂的市中心大街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悠，经过一个个街边卖唱的艺人，和无数挤在一起的商店橱窗。在中山街西侧迷宫似的老城区的胡同里，有一个连招牌都没有的不起眼的小门店。
小店的墙上贴满了扑克麻将的海报，我正在看老板在哪里，忽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汝想5想学牌啊？”
我转过头去，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仰着头，一张小脸，眼睛却大得夸张，正圆圆地对着我。我听不明白闽南话，便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阿哥！有人来！”小女孩忽然大喊着跑回玻璃柜台后面。
然后一个少年忽然从柜台后面伸直腰，出现在我面前。他一脸茫然，东张西望着，然后视线落在小女孩脸上。他的眼睛也和小女孩一样大得出奇，黑色瞳孔都象玻璃球一般清澈，并且似乎有隐隐转动的亮光。他有一张清秀的脸，和干干净净的头发，似乎有十八，九岁的年纪，表情却好象有点木木的。小女孩一下又望着我，仿佛在说，是他。
他立刻转向我，似乎有点歉意般地搓了下手，脸上挂上了一些并不熟练的笑容，很快地道：
“先生，我们这里有很多神奇的东西，要不要看一下啊。”
我饶有兴趣地说：“随便咯，能吓到我就行！吓到我我会付钱买的！”
他似乎有点兴奋，伸手抓起了桌子上那副牌，然后大大的眼睛望向我背后的某一个点，嘴巴也稍微张开，似乎想了一会什么，然后忽然回过神来，说：“好。”
他洗了三次牌，又做了两次套牌，一张一张的发了三家牌。然后示意我可以把牌翻开了。
他的手法不功不过，将就能把这套东西推销给普通的客人。
“可以翻开牌？”
他点头并笑了笑，黑色瞳孔里的亮光似乎快速地流转了起来。
我翻开牌后，一杂两大。
“好厉害。”我做恍然状。这是一个好的顾客应有的反应。
那便是我第一次遇见阿明。

在回忆里，那确实是一座温暖的城市。人们讲着我听不懂的闽南话，住的酒店前台小姐姐总会给我暧昧的笑容。清新的海风总会扑到我的房间里，晚上回去时似乎整个房间里都有股海腥味。夜里有时还会听到海涛声。我想着，要去看一看海。没想到，第一次看这个城市的海，不是跟哪个女孩子，而是跟阿明。
我逛街经常经过那家小店，于是渐渐跟阿明熟悉起来。他看见我玩牌时，就知道那次不是他骗了我，是我骗了他。他无辜的表情似乎很受伤。“你骗我！”他委屈地说。黑色的大眼睛看起来很可爱。
他跟我说，这些手法都是他师傅教给他的，这家店也是他师傅的，他师傅去广州了，他只是帮他师傅在这里看着而已。
“那你天天在这里，不用念书？”
“我高中毕业了啊！”他说。我也没有再问下去。
有天晚上他收摊后，带我七拐八拐地到了一个漆黑的巷子那边，说要请我吃好东西。
虽然我很怀疑黑冬冬的巷子里除了鼎鼎大名的“人肉叉烧包”之外还有什么吃的好卖，我还是将信将疑地跟他在一个类似后院的地方坐在一张小桌子面前。过了一会有人端上来一碗东西。阿明笑嘻嘻地关掉桌子上的吊灯。
“干嘛关灯？”
“关灯好吃饭啊！”他说。我莫名其妙，不过也尝试着吃了起来。是稀饭，但是饭里有别的东西。长长，软软，腻腻的。他笑西西地望着我。“好吃么？”
“好象有什么东西。味道怪怪的。嚼起来还有沙子似的。”
“那东西叫沙虫啦！那就是好东西啊！”
我一听那名字立刻胃部翻腾。我靠，这什么鬼东西！被骗了！
他笑得超开心。我后来听说那东西很有营养，是内地很难吃到的东西。
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在他的小店里聊东聊西，我也会教他一些少见的手法，有时我也会在柜台面前帮他拉拉客人。他们当地人很有趣，有时会遇到大喊大叫的客人，还讲满口闽南话，我听起来就会觉得超好笑。

离开厦门的前一天，我又去他的小店，也跟他告个别。却发现店门锁得死死的，一个人也没有。我逛到晚上再回来时，他终于开门了。
“阿明！怎么白天没有看到你！”
“我去医院照顾我妈啊~”他说。不玩牌时，他表情总是木木的，眼神会东晃西晃，嘴巴会楞楞地张开一点。
“哦？你妈妈生病咯？”
“恩。好久咯！一般在家里疗养啦，有时不太好才会送去医院！”他说。
我点点头，不想问太多别人的家事。
一阵海风顺着小巷吹来，带着一股鱼腥味。我说，好想去看看海。阿明说，好啊，我带你去！
“你不用回去照看你妈？”
“我妹妹在看啊！再说我也想走走！”他说。
于是我们便一路走到了海边。夜色里的海特别沉静。这个城市的海岸线很长，海水很蓝。海面在无边的星空底下缓缓摇动着，沙拉沙拉的声音响个不停。
“你以前见过海么？”他问道。
本来我家离海边就不远，还有这几年我一直在东奔西跑，所以见过了各种各样的海。忧郁的，壮丽的，愤怒的，也有眼前如此沉静的。
“上个月我在天津汉沽，那里的海水没有这里的蓝。”我说。
“你到过天津？”他说。我点头。他接着道：“我爸也在天津。”我看着他的脸，他又是那副木木的样子，眼神没有焦点地望向远方，瞳孔里流转的光彩一闪一闪。
“哦？为什么你们没和他在一起？”我随口问道。
“不知道啊！他去的时候我才8岁！妹妹都还出生。我妈说他是逃债跑掉的。”
“逃债？”我不自觉脱口而出。
“对啊！他欠了别人好多钱，就跑掉了。我妈那时怀着妹妹，不想跟他到处跑，就留了下来。都是后来听亲戚说才知道，他到了天津。”
“那他没回来过？”
“没有。”
“有寄钱给你们么？”
“没有。”
他的表情跟开始一模一样。我顺着他的眼睛望去，正是海天交接的地方。黑色的天和深蓝色的海已经分不清彼此。那里似乎有很大的风，我依稀看见那边的海水在涌动。
我不知道继续说些什么。
忽然我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去那个店里玩牌呢？”
“因为好玩啊！”他说。“毕业时我也找过别的工作啦，送快递啦，送外卖什么的。后来遇到师傅，师傅超厉害。我就跟他学牌喽！”
“但是玩牌很难赚钱喔，而且这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我说。
“但是我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比你，比我师傅都厉害那种。那时我就会赚很多钱！”
“那很难哎。”
“反正我一定会成功的！”他傻里傻气地笑着。
我也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
“我明天就要回去了。”我说。
“你还会不会再来？”他瞪大眼睛问。
“也许吧！再来你请我吃饭，反正我不吃沙虫沙茶面了！”他笑着点头。
“不过那你要来时，我也在这里才行啊！”
“你要去哪里么？”
“我要去天津，去找我爸爸。”
我想我当时一脸问号的表情一定很好笑。
“我妈病又重啦！家里快没钱了，只好从一个亲戚那打听到我爸的号码，去找他要点钱。”他说。每当说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便又摆出那副木木的表情。
“你打过那号码没？”
“打过，没人接。”他说。“我妈说要我一定亲自跑去才行。”
“祝你找到你爸！”
“恩，再见就请你吃饭！”他点头，黑漆漆的眼眸里闪着那一点亮光。
那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回到酒店后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凌晨又去看了一次厦门的海。那海水还是那么沉静，无悲无喜一般。只是天空没有了星光，都被黑乎乎的云罩着。海风越吹越大。这个温暖的城市，竟然让我觉得有一点冷。我想，这也许是因为我要离开了。
我离开了那里。离开了那座漂亮的城市。继续我的人生。

这黑色的雨夜里，我又想起了他。他现在已不知在哪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但是我知道，最后他终会成功。因为，这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