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已矣，梓泽丘墟】
【志酬意满、凌驾高堂的前半生，实则是同濩落、失意的心绪泾渭分明的。然而，刻下的指尖却摩挲着一页《金谷诗集叙》，泰半的缥缃业已亡佚，而迁客骚人也早琐尾流离，以生身镌刻的一纸荒唐，甚不如王子安的一句援引垂范千古】
【只是当下也颇合心境。我不能将悲伤流露在媵嫱之前，即便泰山倾颓，我仍是执掌杀伐的兰闼主人。遑论虽梦撒倚仗，却有问讯来归的振衣常相伴，也算作聊胜于无的慰藉。很久以来，我难以将王女的出降，视作溥天率土得以同庆的一幢佳话。这不过是金茎玉露的下嫁，从一座被万千臣民供奉的王城，迁徙到另一座由一府邸贵戚供奉的城池。只是这城池离我太远，英吉利的望远镜固然神通广大，却不能翻越过邈远的高墙，襄助我望进我娇娇女儿的庭院深深中】
【送嫁的那一日，既邈远又清晰……沉香案上随意放着几样消暑饮，黄橙橙的里木渴水，譬若赭石的乌梅汤汁，畴昔振衣爱吃冰，我却总担忧溽暑未消，身体便受不住井底的凉气，如今她却已亭亭，迨三四载的光阴骤逝，她也会如我一般，枯燥地多虑着儿女么？……分明良日将至，缎眉不减怃然之色，曩昔总不肯教她多吃冰，如今也放任自如，恨不得将整座坤宁拱手相送。我那日很反常，絮絮叨叨地说着闲话，牖外蝉始鸣，案上甘旨频至，无端想起振衣及笄那日，为她用玫瑰清露篦发，一样的幽馥，却宣告着离别的肇始】
【我如每个黎庶人家，最平凡的母亲一般，语重心长地嘱咐：离宫的日子将近，这些时日里，吉祥话想必已听腻了罢？但额娘要告诉你，将来不论怎么过，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也不要尽听了旁人的虚言……莫怪言谈冗长，只是总担忧着，世上的祝愿有那么多，振衣身为不贽之躯，胤嗣中最超群的嫡公主，理应受得庶民祈祝。然而，在一切有情当中，唯独母亲的祝祷，才真算作悃愊无华、诚心实意】
【宫墙有万仞之高，难得日日相见，今时乍见小女儿，膺间酸涩难当，有太多的苦衷、伤怀倾诉。一个母亲的穷途末路无非如此】
振衣，【喉咙如干涸醴泉，千言万语积攒其间，终究关山难越。山静似太古，我只深深地看向她，皇庭巍峨之下，惟一与我连心的孩儿】振衣，额娘惟有你一个了。

【出阁前夜，母亲为我篦发。蔷薇露的薰意从头梳至发尾，将英气的剑眉软下来、一面慈容的妇人絮絮说着，手中的动作又那样轻缓，仿佛回到某个长夜。彼时的昌公主奏罢《将军令》新阙，与她相见时有意矫掩，却还是被那双可以裹藏江山的双眼发觉，一边唠叨这个、唠叨那个，一边仍将掌心放在小女发顶，慢慢地抚顺下来。但那时的我却在想，坤宁宫兰光满室，定还会有新的婴啼。我只有她这一位母亲，而并肩立在帝王身畔、膺怀可以福泽万民的中宫眼中，固伦公主或许并不是她唯一的“孩子”】
【……而在丧钟响彻九州的这一日，母亲向我吐露“唯一”的意义】
【上回提起父亲，是何时呢？君王手握国之圣器，君临四海，广袤的神州大地上，没有一寸不被照耀。我曾问母亲什么是爱、什么是夫妻，她答我以忠、以从，我欲听劝，却总不愿真正“臣服”于沈观青。在沈府的日子并不悉如当初所想，公主自以为下降是求全和恩赐，却好似又塑成一围崭新的囹圄。于是生思，在母亲初披上凤冠霞帔的时候，初为人母的时候，她会如何……自然，这之于的对象，总是父亲。纵使不曾频频挂在嘴边，又何以有一瞬忘记】
【只若不被忘却，便可以千岁、万岁的，遑论有功帝王的功德碑，是立在巍巍奉先殿中，无神、无光不照拂。但此刻张了张口，对上那双凤眼，话却哑了：当可以并肩的人离去，在这片皇天沃土中最盛明的地界，孤孑和孤孑相依偎，华灯也碍月】
额娘。【只好拥住她，仿佛是要拥住过去的十五载光阴。心膺好沉，她的心跳也是，悲哀至极之时，像压断龙凤筝上的最后一根韧弦，剐尽一切如意和不如意，没有人能流下泪，又无有人不感苍茫、虚空】
我陪着你……【好不堪用的一句话。公主的确是中宫唯一的孩子，礼仪无懈、恭孝无怠，却还要逞能，才能抱住母亲忽然消瘦的肩】额娘，我会永远陪着您的。
嫁人从夫，这是额娘同我讲的。但振衣，永远只会是额娘的女儿。

【暌违的欣悦，并不能阻遏造化的捉弄。命格厚爱，锡赐振衣旷千载而特生的嫡胤命格，但这样的殊遇，也并不能冲破王权缛节的桎梏，一道宫锁不算厚重，不过区区六品门官，即可操纵宫阍的闭合，然而，即便贵重如万民之母，也不得更迭祖宗的家法，将我膝下惟独的女儿滞留于坤宁——哪怕只是可怜的、短短数日的天伦一乐】
【她确然在我身侧，至少在举国哀恸、披麻戴孝的当下，旁人在揣摩庙堂上关涉生死的风雨突变，惟有我的女儿，方是坤宁兰闼中，唯一与我心膺相贴，而绝不揣度神器之争的有情。我唐突地遐想，即便是在光宅、垂拱、天授、如意……那些由武帝统率的巾帼丹墀上，我也不会置疑振衣的衷心】
【我拥住她，宛如抱拥宣化二年奉接的凤印。在如此这般的惨淡情境中，仿佛也确凿如是，我仍能握紧在怀的，也惟有她与凤主的神器】
额娘知道。你既作沈家妇人，便也在匪是额娘膝下的小孩。但毋论何时，是畴昔你阿玛仍……【忽而遏住声息，只无限惆怅地太息一声，继而深深望向她澄澈、纯粹的琉璃眼】
振衣，额娘要教你放心。【仍有太多的话不得出口，毕竟这是隔墙有耳的深宫中。她理应明白，这是一位女君的舐犊之情——不论风云几何，我都不准许嫡女的优越生涯被牵动半分】
【于是，我又挺直脊背，仿佛仍旧是自潜邸妃嫱处夺去权柄时，意气风发的禁闱将领。只是那时，我捍卫的是乾宁旧年的承诺与无知问询，而今夕，则容许我自私一回，且做个独怀春晖情的蠢妇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