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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在鼎炉中点燃三支香，轻轻挥动，使香火透彻的燃烧起来，青烟如白蛇出洞般从香条顶端扭转腾空，行迹终于消散，而刺鼻的味道却经久不息，这是连日赓续不断地祈福祭祀累计的烟香味。供佛的香无论上下皆用天然香，表示点燃了佛教的戒定真香，意味着佛并不嗜好世间大香贵香，却喜欢佛弟子的戒、定、真、香。大佛金身在叆叇烟云中喜怒难辨，我从女官手中接过香条，很像模像样地在佛前三鞠躬，以此示范接引众生，然后将祈愿与俗念奉进无相铜炉，默誓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喧、痴。】
【中宫在此斋戒三日，为将于哕鸾宫广场举办的祈福斋天法会作铺垫，此时后宫诸妃嫔、皇嗣都可来自为北征将士祈祷，我在心中大不屑，而实际上却只得低眼，在梵音绕梁中窃声议论。】
“战争乃杀伐之事，佛祖兼爱世人，岂会因一场法会而厚此薄彼。”
【佛看草木皆有情，何况人命，战争的源头是人之贪欲，若佛保佑一方战胜了另一方，岂不犯下助长贪欲的罪过？这实在叫佛为难，但念经诵词的佛使显然立场鲜明，他迎入明宫，为明国施法人为，将佛的偏爱昭彰给世人，也为明宫中的人捏造出光明臆想。】
“若诵经念佛便能战无不胜，统一六合倒也简单的很。”

【公主的春纤接过女官手里递来的香，虔诚地拜向眼前的佛像，在金身罗汉的注目下引香入佛炉，袅袅升腾的青烟晕散开来，神佛的神色已难以看清。而刻下庄严肃穆的佛堂里，众人的脸上皆是悲悯与祈求交织的模样，一眼望去，尽是约定俗成的俯首折腰，誓做神佛最忠诚的信徒。真假难辨的忠诚里，我又是谁的信徒。】
【我不信神佛，此刻却跪于蒲团之上，与她人如出一辙的合掌低眉，两眼空空。中宫令下斋戒的颂祷中，实难将忧心赋予帝王以天地法会为承载的请求，我思的是关山月，念的是林暗草惊风，沙场的剑拔弩张里，将军可曾引开手中的弓？】
【及至少女的音如蚊鸣，自耳畔响起，思绪方被拉回，我悄无声息移向与她更近的地方，才得以听清其窃下的声。】
：夜色渐沉的时候，焉知将至的杀伐不是一场浩大的风雨，这里的人惯会以神佛作借口，把战争的血雨腥风藏在天子蓄意刻画的太平里。世人窥见的是庇佑万民的神谕，却不见太平表象之下的疮痍，山河如飘絮，身世雨打萍。
【梵音响彻殿堂，涤荡着世人的心灵，我偏爱俗乐的平庸，周遭佛使的祝唱之声着实不能苟同。】
：男人立足于战争带来的功成名就，居高临下的享受着战场赐予的极大满足感，可他们的眼里永远看不见，锦绣堆就的康庄路旁，是无定河边骨，是春闺梦里人。
【借木鱼敲响的佛声，掩下我凑至她耳旁的私语。】
：或许诵经念佛所求的，本身便不是输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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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更山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声音的人，她的躯体是氏族的傀儡，被线索操纵着，我曾用高举的火把照见那副躯壳中被囚禁的真身，华服锦衣并不能真正的保护她，她的真身披头散发，用力拍击着壁垒，状似声嘶力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想起已逝的全昭仪，她在摒弃吴地母语后变得沉默寡言，所说的一切话语已不是出于本心，只是给予遵循着某种规则的回应。】
【人不比佛像，永远沉默，永远不会做错任何事，我与朱龄檀便有过一次无心之失，偷食了徐更山亲手为惠妃所作的酥山，懵懂的女孩儿们并不知道她们像偷食蜡烛的老鼠，将一些光亮长久得熄灭了，而我后知后觉试图弥补，却听闻徐更山将著女范以束妃嫔，那么罹受中宫训斥的惠妃当作何想呢？】
“战争有天定人谋，为图一胜，白骨露野。而你又何尝不是在介胄之间呢？比起孤军作战，也许来好息师更合时宜。”
【时宜是指老树盘根的梁氏已霸据朝廷多时，大叔的蔓枝生长得无法无天，已然侵//犯至原属于你们的领地，儒林徐氏应与将门冯氏形为犄角，而不该使祸结兵连、两败俱伤。】
【厚重的云层向明宫拢集，将日曜逐渐遮盖，风尘之变则在当下。】
“男人是盲目的，自以为着眼于远大，反而忽视了脚下的万丈深渊。你有瞻风之才，不妨看看这场战事的走向？”

【殿外的洪钟声起，涤荡着问佛之人的心，而明宫百年的风雨冲刷过眼下的浊世，势要将战场之上的罪恶洗净，在这场用鲜血和生命的献祭里，无人能逃脱帝王筑起的高墙，他以神明作缚，战争作索，捆绑住每一个来此朝圣的人，提线的木偶至此失去自己的声音，日复一日地在禁城的夜色里消亡。】
【爱欲与野心，那些不宣之于口的心思，藏在明宫之人的眼睛里，透过陈妙悬试图逃避的目光，得以窥探到其中的秘密，郦山姀的指责并不足以让贵妃缄默，而求神拜佛的尽头，徐更山终将挥剑斩破谎言织起的网，只身迎向未知的风雨。这是明宫赋予女子既定的结局，也是我与她始终无法挣脱的宿命。】
：佛曰“成住坏空，人生短长，并无别事”，我向不以为然。若求神拜佛可解万世忧，人们日日诵经以祷，那世间的帝王何用，沙场兵士的亲眷又到底为何而求？
【慈眉善目的菩萨若当真能普渡世人，又缘何渡不得自己？佛祖割肉饲鹰，救得了天下生灵，唯独救不得困在深渊里的人。】
：来好息师招致的仅是短暂的和平，而古来王朝的更迭里，战争方是永恒的命题。我自幼读过的书，明过的理，无一不在告诉我，若有一日孤身赴战场，也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
【赵宋沉溺在和平的梦境，于是胡虏的铁蹄踏破东京，留下臣子未雪的国恨，而徐更山既已以剑指苍穹，势必撕开暗潮涌动的风云，搅得天地也不休。迷途之人，一腔孤勇，哪怕前路不知何处，永堕地狱阿鼻。】
：征伐不过是男人的借口，他们永远无法遮掩住自己的野心，将欲望付诸于沙场。你的父皇好大喜功，便有无数的人为他前赴后继，倾尽全力，当这些刻意的迎合向着皇权奔去的时候，便已注定，这势必是一场恶战。
【贵妃的眼不再看向那些无用的神佛，起身拂去衣上沾染的尘埃，朝身侧的公主伸出手。】
：外面的景色正好，公主可愿与我一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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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之中的锦绣图多半以将士的鲜血来染就，战场卷起的疾风里，明国无畏的勇士操戈，迎向敌人挥来的刃，用血肉捍卫着天子治下的太平，而上位者的贪念永无止息，权欲腐蚀着早已麻木不仁的心，于是便有了儿郎离家千里，终归马革裹尸还，这场浩大的战事中，无人的名姓得以保留，他们被赋予相同的名字，在史海的钩沉里余下英烈二字。】
：沙场剥夺了他们的名姓，朱门挡去了他们临死前恐惧的眼神，也将战场的惨烈与这里的富贵阻绝，你我永远无法得知这些人到底有多么绝望，正如他们也永远不知，以生命守护的宫城里，勾画着怎样的璀璨与辉煌。
【天子要四海臣服，目光投向茹毛饮血的蛮夷牧族，随着大明猎猎英旗竖起，瓦剌也用锋利的弯刀，将鹰狼的图腾印刻在帝国猛虎的胸膛。儒门教化世人以仁德，可儒门的圣人从一开始便知，仁德，本就是天家迷惑世人的理由。】
：人生来自分男女，却非有天壤之别。男人沉溺于女人相争带来的极大满足，从而轻视女人，以污秽的言语诋毁女人，可不知他们有没有想过，今日弃如敝履之人，来日会不会是将他们诛杀屠戮的刀？
【佛堂外的苍穹之上，乌云遮蔽了耀目的太阳，哀风呼号，似要将这死气沉沉的宫城尽数吞噬，贵妃的脊背依然挺直，抬眸望着风云，霞光普照在贵妃的身上。】
：后宫亦是一场恶战，言语作刃，赴往诛心的战场。可是枫公主，既有无法阻止的恶仗要打，女人又为何生来便是男人的附庸？
【我侧目看向身旁的少女，天家的血脉为她勾勒出帝王的轮廓，面上是与生俱来的坚毅，贵女的倨傲与自信在风云迭变中张扬着耀目的神采，我越发握紧她递来的手。】
：公主既已选择与我执手，便注定了你我于日后战场的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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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蟪蛄不知春秋，朝生暮死可矣。文人风骨常在绝处显现，正如此时的徐更山，她对男女情爱绝望，对明宫熬清守谈的厌烦，她将那些曾经束缚她的观念化为武器，对准了那个用温情将她哄骗到这里的人。其实明宫也不过如此，破开华美的外衣，里面尽是虫蚀空洞，像一串摔在地上的冰糖葫芦，去掉了糖衣，便什么也不是了。但她不一样，如若去掉包裹着她的锦衣华服，她会成为更坚硬的东西。】
“我明白你说的话，并且很认同你的比喻，可明宫中的大多数人会觉得你这番话是荒唐、悖逆。”
【不加掩饰的真理是不被世人所接受的，被畸曲的‘爱’是她们的生命源泉，她们因爱而生，因爱而恨，从恨中变化出尖牙利爪，直至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这种变化几乎是不可逆的。】“但这些话是不可以在明宫说的，若要打破困境，仍然要用迂回、柔和的办法。”
【她的手掌温柔而有力，使人能够信服她所说的话都出自内心。我很期待她打破桎梏的那一天，她原本的声音定然会一鸣惊人，但我也因此担忧，拨开外壳的赤忱的心，是十分容易受伤的。心的死亡可以先于身体的死亡，也是更加残酷的一种‘死’的形式，在明宫中悲哀死去，是不会有人设醮场念经超度的。】
“天下之士合纵相聚于赵而欲攻秦，长阳会是我们最好的助力。”

【少女的红裙明艳，一如灯市初见之时，这般象征了杀伐与野心的颜色穿在公主身上，又与明宫粉饰太平下藏着的罪恶相得益彰，白骨为阶，用血铺就锦绣途，公主踏着权欲而上，迈向旁人仰望不及的云端。峰顶聚集了无数男儿的渴望，纵使前路漫漫，亦有勇者为她斩去荆棘遍野，目送她奔赴至尊山巅。】
【天下除却朱龄枫，谁人配红衣？无数个提笔著书的日夜里，徐更山常如是想。】
：荒唐、悖逆，只不过是用来掩饰内心恐惧的借口，他们自诩圣人，惯会用锋锐的言辞，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上对真理施以谴责。
【而朱龄枫与旁人不同，她是明宫用金玉浇灌出的花，她的底气来自帝王于骄女的溺爱，公主随口之言，也可换得千军万马拥戴，天子血脉与生俱来，她亦有承袭万民之主的欲望与资格。】
：可真理的品评依旧是上位者独有的资格，无人会去批判辉煌了百年的盛唐里，延续了数朝的无字碑歌。公主养在慈宁，自幼熟读经史，当也深明，弘道衰，天授兴。
【贵妃舍弃儒道之缚，无视自少时铭记于心的纲纪，一双眼凝在公主的面上，眸光里俱是决绝。】
：唐三代而亡，女主武氏以代之，可她做的也很好。
【后世之名不问，功过付与世人，史官的笔永不能忽视其赫赫之名，为她写下文采耀目的篇章。风云翻起的异象不止，我遥望极北之地，分明是一片苍茫，却恍惚间望到疆场敌群之中，有少年策马，意气风发。】
：王师北征，已是注定的胜局，待班师回朝之日，合该是你的婚嫁之期。枫公主，你当早做打算。
【皇家与将门的结合，是天子精心布下的一场局，朱龄枫为棋中子，连接着江山稳固，承载着帝王权术，这场婚姻理所应当成为从中牵系的纽带。】
：合纵者山河倾覆，连横者叱咤风云，历史的遗训告诉我们，合众弱不如事一强。杀了他，为你肃清前路之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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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贪念就像滚雪球，起先只是手掌拢起的一小团，为使其壮大，将周遭的积雪都聚集起来，而后可以推行它，雪球会将积雪凝聚起来，最后越来越大。而人的手掌也会因寒冷而被冻僵、红肿，但欲念的吸引力是不可抗拒的，它会促使人忘记痛楚，沉浸其中，雪球也会逐渐大过人体，最终将宿主吞没。这世上的雪是下不完的，据说从几千万年前世界就开始下雪，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从前是万里冰原，自从有了人以后才有了四季，人性的诡变也因此而生。】
【人总是在相互屠戮中进化，今日仇敌未尝不是昔时朋友。陈妙悬曾经和我说过‘桃花源’，那是个四季如春的仙境，桃花源中的陈妙悬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徐更山从未进入那里，因为她的锋芒使迷津闭路，山水成迷宫。我确信她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但她的思想被战争占据，此刻竟拨不开云雾。】
“武周有氏族襄助，而与我同姓的人都是我的对手。”
【那位风流落拓的冯姓少年领着金吾编入北伐军队，大军起行那天我未能在数万人中看见他，每月传回京城的邸报亦没有关于他的详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是怀揣着为国而死的信念上的战场，他从来不是我前路上的障碍，而是添翼。当然，这里头未必没有我的私心，冯野会是我最忠实的臣属，他将替我在伸手不及的宫外开拓一片天地，为我扫清一切障碍，这才是他该做的。】
“若没有高宗废王立武，也许不会有后来的武后称制。”

【天火焚原，将万物燃烧殆尽，古老的传说里，神明降下普渡众生的谕旨，于是青鸟引来下界的神使，拯救着无尽的荒原，他们带来了希望的火种，教会族人狩猎的技能，历经千年之久，让世人与蛮荒作别。而原始的本能里，贪婪与杀戮是不灭的星火，只消东风以助力，便可燎遍足下之土，把毁灭施加予中原。】
【问鼎之路何其漫长，数代王朝兴亡，无论是万民仰赖的明主，抑或是遗臭万年的昏聩之君，皆将平生化为书中只字片语，说书人的檀板拍下三声，千载功名都作了土。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仅是登临山巅之时俯瞰山河，唯孤家寡人，满目望去，皆是孤寂。】
：古来帝王，无不让画师赋予他们慈悲法相，以此来掩盖手足相残的事实。纵是千古明君，仍不能免俗。
【玄武门下，兄弟阋墙，太宗挽弓射箭，换得贞观盛世的太平，当亲族的鲜血溅至冰冷的盔甲时，他可曾有过一丝顾念之情？昨日不可追，太宗的功过已划进书册，汇入历史的长河里，而英华的故事，方从昭泰的春日里开始。】
：驯服一只桀骜的鹰，需要极大的耐心，那位金吾卫里脱颖而出的冯姓少年，你可有把握折去他丰盈的羽翼，让其成为自己手中，最趁手的刀？
【渺远的钟声回荡在殿外，天光冲破浓云，得见雄日辉煌，贵妃与公主携手而归，人语也隐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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