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也没能找到女招待的女儿,名为莱利的弃婴,或是与之相似的任何人。一个谜带来另一个谜,所有的谜又结成网将我笼罩。到头来,我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成,唯独被深深的疲惫淹没。
我和阿尔菲诺的小小冒险,就这样仓促无痕地结束了。我想起曾经在完璧王座看到的那个秘密,那段未必在沃斯里的自我认知里留下过一痕一迹的回忆。一个雀跃鼓噪着的孩子王,诞生自人类灵魂的皲裂,其出生的啼哭即成为这座享乐城市末日的钟声。目送他飞向高天的那一刻,我曾感到一种隐秘的亲缘感。爱梅特赛尔克的阴谋赋予了他生命,而他死后,黑袍无影才姗姗来迟。沃斯里的出生是一个悲剧吗?我徒劳地眺望茫茫海波外的什么,感到一份难言的重量,在心底缓缓下沉,与海底幽谧的磷火一同燃烧。
如果可以,我宁愿把一切失常的恻隐之心抛到九霄云外。我宁愿谴责沃斯里,谴责冠冕堂皇的附庸与游末邦的人们。谴责他们不变的麻痹、健忘与道漠岸然。极权政治下的人民具有四种罪责*,我有条不紊地声称。在一时一地或泛时空的刑法罪责之外,人们犯了沉默不语之罪。他们的纵容与山呼海啸般的拥护使邪恶的政权得以维系,这是个体的政治罪责。举报与上交中隐含着道德罪责,而旁观一个无用的劳动民被饲喂食罪灵,或是旁观一个孩子投入水中,这是生者对死者的罪责。即便他们的神智曾被妙料操纵,这也是形而上的罪责。
“你就非要,”一个站在光明崖的阴雨霏霏中,孩子气的声音发问,“责备什么人吗?你就不能……比方说,建个夜总会什么的吗?”
我随即悲哀地意识到,身为半个局外人,我对幸存者屡屡苛责,是因为我既不愿谴责爱梅特赛尔克,也不愿谴责我自己。而这种选择性的道德敏感,无疑是不合宜,甚至不正当的。
在爱梅特赛尔克眼里,人的痛苦究竟算是什么?无尽光之下,一个男人投入水中。再也无法萌生新草的加尔提诺平原,在阴谋里垂死的阿拉米格人望着晨光哭泣。加雷马宫闱上的血案,接雨草树林里发疯的男人,第七灵灾的难民在一场无望的叛乱里死去,龙与人的残破尸身在银泪湖底相拥沉眠。
我想起儿时听闻的一个童话,关于一个暴虐无常,以人的杀人行为反抗神的杀人行为的皇帝。人性的,太人性的!......这种不堪忍受的解说,这种目空一切、鲜血、我周围的仇恨,这种盯住自己一生的人绝无仅有的孤独,这种不受惩罚的凶手的无穷乐趣,这种把人的生命碾成齑粉的无情逻辑,这就是幸福*。在熊熊燃烧的城市里,我又看见了他。讥诮而轻蔑,对生命的严肃性大放厥词,只将牧歌寄予永逝的烈火之中。这是何等的邪恶,又是何等的残忍!我为此痛哭流涕,又在羞耻与愤怒中喃喃低语。到最终,我唯一的命运就是徘徊在法的国门之外,在与守门人的无理纠缠中庸碌毕生。
如果有人该记住真相,那或许就该是我。就该是光之战士。可我却觉得,在目睹这一幕的很久以前,我就被剥夺了记忆与讲述的资格。一半的我站在死人的尸体之前,义愤填膺,向天空举起臂膀,立誓清算生者与亡者的道德罪责。另一半的我,却站在那个最后一次见到爱梅特赛尔克的房间里。风从敞开的窗子吹进来,窗台上有一束黄色的天竺葵。那一刻,我恍然感到自己也手染鲜血。因为我爱着他,更因为自己从出生到死无可挽回的漠然。
这一幕从未真正存在过,他也只能在幻想中生存。通向真实的大海烟波浩渺,宽绰得永无尽头,所有幻想就像其中的孤岛,我将在其上与他再遇。
这些天里,我做过很多梦。有时我梦见他酣眠在一棵树上,那不是拉凯提卡被无尽光滋养的参天巨树,而是格里达尼亚亲切可爱的森林。山毛榉和连翘落在他的脸上,耳畔鸟鸣啼啭,树下隐隐有松鼠奔跑的声音。有时我梦见他涉水走过深夏的芦苇丛,步入一条渗着煤烟和陆行鸟气味的隧道,在隧道的另一边,是斜光照射下的黄昏湾。有时我梦见忘忧骑士庭隐蔽的地下酒馆,他起身打开那扇通向云雾街的小门,雪风融化在那对金色的虹膜里。有时我梦见他在亚马乌罗提。我梦见如洗的碧空,蕴着幽香的月桂树,一眼望不到顶的朦胧高塔。我梦见他在黄昏中,转头对我说话。
我对爱梅特赛尔克的情欲还是如此刻骨铭心,以至于让我悲痛欲绝。我尽力抵制这种贪婪,从深不见底的黑暗欲念中逃开。这欲念穿过我的生活,穿过我的思想与现实,又掉头而去,停栖在无人森林的枝头上。我怎么可能在原初世界见到爱梅特赛尔克呢?爱梅特赛尔克又怎么会出现在那片视他若侵略者,而他也确凿无疑地犯下过罪行的土地呢?我又怎么会见到亚马乌罗提呢?或许我确曾见过亚马乌罗提,这想法一闪而逝,随即诱起更深的自我厌恶。我曾背叛过爱梅特赛尔克一次,如果要我说谎,对一种心知肚明的否定性含糊其辞,那就是第二次背叛。
我从睡梦中惊醒,又一次察觉,爱梅特赛尔克已经不在人世了。我也明白那种对爱梅特赛尔克的欲念虽然附着在他身上,却其实与他无关。那只是一种难抑的望乡之情。
我们还是回到了漏洞小舟亭,去给那位女招待讲述失败的故事。她一边听,一边用一种紧迫铿锵的节奏擦着污渍斑斑的台面,没有抬起头。这是出于悲恸,抑或只是漠然?我已经放弃解读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当最终一个字节也尘埃落定,她默默点头道谢,并送给我们用粗瓷碗承装的两份海鲜汤,便匆匆抽身于新的劳碌中。
夜幕渐深,我们坐在烟霭朦胧的碎贝海岸上。光之泛滥带走了整个世界最后的海浪,现如今,我们已被无可救药的真实所俘获。
“你会回去吗?”阿尔菲诺问我。他起来闷闷不乐,但依旧十足关切。
“也许吧。”我感到一柄利刃悬在喉口,阿尔菲诺静静地等待着。“对我来说,只有一种可能的自杀方式……”我第一次认出了自己的声音,“那就是活着。”
漏洞小舟亭默然立在利刺森严的晚风之中。阿尔菲诺看上去迷茫不解,但依然笑了。“或许我可以期待了。”他沿着来路走返,又在远处对我高高挥手。
我是某个寂静节日的见证人与参与者。当黄昏最后的重峦叠嶂褪去,黑暗如同昨夜将此世笼罩,我又看见了爱梅特赛尔克。他从虚空中隐现,姿态神秘而踟蹰,脖颈上的血管在月光下苍白嶙峋。那双眼睛像是熔金的怀表,时间在它的深处咯嚓作响。那双眼睛是我的死亡计时。一个声音在心底说,那双眼睛是金色的。
“看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他低头看着我,“虽然我对此感到遗憾。如果有一天你决定去死,我还是可以提供帮助的。”
“我永远也无法成为另一个人的英雄。所以只能……”我艰涩地开口。
“英雄?”爱梅特赛尔克嗤笑了一声。“忘了那些吧,英雄只是一种境遇而已,就像无影。”过了片刻,他突然接道。“你知道吗,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拉扎罕的一个国王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甲虫。他说......”
我着迷地望着他。“说什么?”
他些微笑了。然后摆了摆手,转身迈步。“去酒馆。你给我买一杯酒,然后也许我会告诉你的。”
我站起身追上他。我们沿着潮汐线向东走去,穿过银色的海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