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地开关后冗务层出不穷，各国夷商贩货来售，一时皆羁滞港口，葡使会同流匪屡屡生事，为一利字夷人争夺如蚁，在广州时已陪钦差、使者轮番喝了几巡大酒，以尽地主之谊。等剿清海匪后再度回京，府邸中花园十分清幽，正宜会客，与春池畅谈良久，这才送他出门】
【平时案牍甚重，与家小相聚十中无一，难得进京述职，钩霜又回府归宁，虽是小住几日，也可一尽天伦之乐。只因小女久居京邸，并未养在膝下，别后已有数年未见，园中见她不由驻足顿步】嫦生

厉害

【恼人的夏，吝啬清风。几场打绿芭蕉的骤雨过后，又是沉闷的永昼，空气都是不流动的、凝滞在蟾宫。十来岁的少女是经不得这烦闷的，执柄描金彩绘的八角扇盖在额前，要往园中寻风。】
【我没料想会遇上他，才与长姊推脱过会见的父亲如今已在我眼前三步之外。生姐儿额际漆发尚汗湿了两绺，搭在雪雪肌肤上，在日光下晶亮生辉。】阿玛——【细细指捏紧了檀黑扇柄，规规矩矩地立在荫下，垂下访夏的雪容。却暗暗为那生动的孩子气而懊恼，实在不该叫他看见，兴许要批评我不规矩呢？】
【那柄扇悄悄抬起来、想遮住半张白皙粉糯的面皮，又轻轻落下去，恐叫他发现不妥。眼瞤息微，只敢落在他宽广的衣袖，那处磨了些毛边，极具故事性地将辉和小姐的视线吸引，再衍生出畅快的遐思。】
【自然，这一切也都藏在那一搦丰肩懦体、荷粉露垂之下，艳唇一翕。】问您安。

【广州的夏季比京城潮热许多，回京后常在花园约见来客，绿荫下尚有凉风，好叫人一懈神思。不同于在江宁的闲适，擢职督台后远调南地，商行外夷纷争不断，海上动乱又多，故而将儿女养在京师。前不久刚往张子堡同葡国、英吉利剿匪，近月又协理安南之战，待罢几日就要返粤，园中短暂小憩，亦有恍然隔世之感。见她时，脑海中仍是小女幼年烂漫情态，算来我与嫦生，竟已有多年不曾谋面】
【任上为国为民耗费心力，家中亏欠甚多，是以心中时有愧怍之情，抬手示意不必多礼】近来日常用度如何？若有缺短什么，但讲无妨
【如今已不复当初清贫，自不愿于衣食上苛待子女，神态仍和蔼温煦】之前两广风物志与颜料收到了罢？近日从广州带回一些西洋小件，待会去我那一取便是

【我是如何敢寄出那封信的呢？全赖沈君龄，怂恿少女试探来自父亲的爱。于是大着胆子在信中索要两广风物志并洋货若干，此刻再从父亲口中将这桩旧事说出时，只叫辉和小姐面颊生火、晕着生动的两靥霞红——这无疑又是孩子气的证明。】
【两根细细指在描金扇柄上绞作一团，脸容却强作镇定，那双多情水杏眼便温驯地定在他新生的胡茬之上。】都收到了，社团结业之时，我便是用的您寄回的西洋颜料。【这只新生的虎在父亲的威严之下瑟瑟如小兽。】还未谢谢您哩。
【长睫蝶翼似的轻颤，微微抬起睨一瞥神光在他脸容，又极快地落下、有问必答。】伯显哥哥看顾我，钩霜阿姊有时回府也常来看我，实在没什么短缺的。

【昔年落魄时为生计担忧，清俭如斯，亦不欲儿女步此后尘，幸而京城府上宽裕，足以娇养千金，近年又将花园、楼阁整治一新，比简朴的广州府邸胜过几分，见他们姊妹和睦，颔首应道】如此甚好，现下十三行贸易颇多，若有什么想要的，皆可传信于我
【虽忙于公事，数载未在京城，只是并非不曾为儿女筹谋，与扬州费莫多有书信往来，得知他家的小子比嫦生年长几岁，又有功名在身，相貌丰标自不必说，并和他家是世代通好，祖辈几代配婚，称得上门当户对。如今在粤地长居，将来致仕到底要回转扬州，费莫是当地有名的士族，品格清正出尘，况且为人父者，谁不想将小女长留膝前】
【这几日收到费莫来信，在京城设有家宴相待，我意携阿朱、嫦生同往，信中之意不写自明，想到此间便是询道】再过几天就是端阳，你舅舅在府上设宴，一同前去如何

【苦夏难耐暑气，本无什么富丽闲妆在身上，这会儿又疑心原是这半新不旧的素衣叫父亲多心，才有此番一问。尚来不及多答几句，却听他又提起广州十三行，自想的不是来日便宜。】
【细眉拧做小川，情波摇荡、终敢落在父亲深刻的眉宇神光。】父亲与母亲，还要回两广么？【其实见得实在少，可骨血情切、竟也敢问。】此番回京述职，竟也、竟也留不得京中么——
【眸光下落，才发现葱指已牵住父亲广袖毛边，轻轻一动便引得一颤。】舅舅的家宴、去不去得，都凭您做主就是。【眼瞤息微，松开牵住的指、肌骨莹润的臂膀又交叠垂在身前，像两支垂头丧气的百合。】
【轻轻抱怨。】反正，父亲只管去交际，咱们也不缺这一面可见——本也见不着几回么。

【数年来照拂黎庶、学生皆如亲子，解囊扶困是常为之事，唯身边家人，至亲至近，却不能时时周全。已惯在宦场沉浮，心潮难有波澜，此刻仍不忍见小女面有愁思】既如此，嫦生随我回广州罢
【此前曾携儿女在粤几年，因气候与京城迥异，小儿又多灾多病，不惯南地，是以教他们暂居京中，大可衣食优渥，更不必担忧来日。虽有这一提议，却还有后话要道与她听，牵起她的衣袖往园中行去，一如她记忆中温厚的父亲】
只是——广州比这里可热多了，没有这么精致的花园，也没有你的朋友和社团，不知道你舍不舍得
【我知妻也苦思儿女，亟待能日夜相聚，这一天想来不远，人生所求也不过团圆两字，循循善诱道】嫦生在京城最多再待几月，我与你额涅便一同回来，如此岂不更好

【叫他牵了珍珠袖往廊下行，一如待稚童——辉和小姐应当梦见过这情形，与十年前他离开我时是一样的。可是生姐儿已不是小孩子了。】
【执扇细指微微收紧，随着行进摆动的白臂膀敲在罗裙上，稍落了半步，情波睨着他侧颜。】阿玛不必哄我。【却还是烦心，忍不住要抱怨。】您小时候便这么哄过我，今日再问，我也说一样的话——我只与钩霜阿姊在一块儿。
【天高水远有什么好呢？倦怠奔波的辉和小姐这样想着，却仍要为他之后这一句重绽神光。】您的意思是，过不得几月，您们便要回京啦？【步履骤地一停，偏过脸容去凝睇他眸光。】真的吗？再不回去了吗？

【闻言忍俊不禁，拈来几句尽是谐笑之语，只为逗她展颜】这么喜欢阿姊？那你和阿姊随阿玛一起回广州，好不好？
【任上案牍常年堆叠如山，现下地界十分清平，只愿早归故里，虽有此意，到底要看京城的态度，却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如愿以偿。只是见小女期盼的面容，实也无法将真情言讲，想来临了这日也不会太久，迟疑不过转瞬，便是一贯的温和语调】
对，不回去了，生姐儿想要什么洋货得早点告诉阿玛，否则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同行片刻，夜色逐渐笼罩小园，廊前已传来人声鼎沸，掌心抚了抚她的发辫】走罢，开宴了

【不意他仍将自己当小孩儿骗，挣开牵着的衣袖，雪腮丰盈（兴许是羞赧的怒气致使的也说不定）】姊姊也随您一道儿去，那么姐夫呢？您将郑王爷也一道儿带去广州么？
【甩开父亲仍要牵来的手，两指蜷在描金扇柄间，举着扇子放肆。】真没意思！【径自往席间跑，蹬蹬跑了两步、回首仍是怒气冲冲地——】那么，您把洋行里所有新鲜的洋货都带来给我玩吧。【艳唇噙笑，是小儿耍赖似的、捉弄大人的笑意。】我去不了广州，您将广州带给我。
【才又转回身子，袅娜的半大小姐又亭亭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