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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清事]____|公用|____[四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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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P属地:山东1楼2022-04-07 14:54回复
    “少东家?”
    “……”
    抓药的伙计手里捏着方子,站在二楼屏风边上,约莫有小半刻了。
    方维仪还在看账,红头的账本摊在梨木桌上,半天没翻一页,毛笔搁在砚上,墨都沥干了。
    “少东家……”
    话音还没落,只听“咣当”一声,就看见方维仪的头往下一点,险些栽在桌子上。骤然的惊醒使得他心口发紧,他攥着前襟转过身,瞧着伙计,喘了几息才开口,声音还虚着:
    “袁管家来了?”
    账上的事他看不过来,一早就叫请管家来回话。
    “不是,有个方子。常先生拿不定主意,段先生不得空,叫给您瞧瞧,能抓不能。”
    “谁开的?”
    “看字迹,像是您开的。”
    那应该不是,方维仪心里想。他看过的人不多,更极少下虎狼药。
    从伙计手里接过方子,只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笔二王行书,字体是像的,但笔力比他的要厚重得多。他一味药一味药慢慢地瞧着。
    “不是我开的,但应该错不了。”他边说边琢磨,末了舒了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实在不放心,你就下去问问,我过他们府上看看也行。”
    忽地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方维仪探出头去,看着那人上二楼来,问他道:
    “这辰光上门来,啥个事体呀?”
    又将手里的药方往前递过去。
    “这搭方子你开的吧,你看看,伊拉看勿懂。”


    IP属地:重庆2楼2022-05-25 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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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休沐,方归欤未当值。
      昨夜一场豪雨,院中枝折花陨,只有摆在廊下的一盆六月雪免遭荼毒,花枝蔓蔓绿叶扶疏,方归欤将晨起喝剩的一点茶水浅浅浇在花根处,看着下人们执帚扫除落叶。
      他想起今天是查账的日子,扯住一名仆从,问他二少爷方维仪在何处。
      “少东家一早就去了堂里,此刻还未下来。”
      “今日坐堂行医的是谁。”
      “这...大抵还是常先生。”
      “常先生,不是归家省亲去了?”
      “...这,小人也不知。东家莫要问了。”
      小厮苦着一张脸,将衣袖从方归欤手中挣脱出来,慌没择路地跑了。
      方归欤叹了口气,稍整衣衫便向自家医馆瞧去。
      方氏寿山堂位于莲花河胡同,沿河滩一溜排出五开间大厅,分前后两进,进得门来是座轿厅,皆置通顶大柜,中设神位供奉药王神,左右为厢房,设问诊室,后有耳室,可至二楼。过垂花门是内院,又设辅房,供坐堂先生休憩、会诊使用。
      满堂间青砖委地,玄瓦覆顶,药香怡人,花木扶疏,竟不似悬壶济世之所,而是修身静心之地。
      方归欤入寿山堂时,一侧小伙计抬了戥子正称捡药材,另一侧将称好的药材折进方纸包,上系活扣,交予客人。
      门口伙计眼尖瞧见了,刚要通报二楼,便被他拦了下来。
      拾级而上,斜角柜子刚透天光,一张方子便扬至眼前。
      他袖手接过扫了一眼,嗤声回道,“看不懂,便将千金要方抄上十遍也便懂了。”
      又抽出压在台面上的账本,略翻一翻,似是漫不经心随口问道,“袁先生看过了吗。”


      IP属地:山东3楼2022-05-25 1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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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归欤一来,照面就是一副办公事的样子,一句话讲得伙计不敢作声。方维仪看他这样,觉都不想困了。
        “噢哟,帮方大人请安。”
        方归欤其人说来是位君子,性子也中正,素来不大动火,但有时也有他板正的地方。难怪柜上人不怕东家,也不大怕管家,唯独对大少爷格外尊敬。也只有方维仪这般的家里人,自小同他亲近,敢跟他白相。
        “藜芦同参一道下,伊拉看了凶险问我来的,抓不抓一句言语。”
        药是以毒攻毒的吃法,寻常病症轻易不敢这么用,且不是在柜上开药,人家吃不准也是有的。方维仪说完,又望了伙计一眼,果然见他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这边自家大哥却看起账来了。
        方归欤每到休沐,不是坐堂就是屋里练字,极少管账上的事,如今忽然一问,方维仪一听就觉得有事,试探道:
        “袁管家哦,刚备了车子请伊去了,你支银子来的吧?”
        哪能真是查账来的。方维仪忖着,站起身来,将椅子让过去,步子一挪就要走。没精没神地坐了半个早上,他觉着有点累,且用钱的事,还得问过老爷。
        “那你先自家看看,我屋里向回话去。”
        “方子勿要忘记脱了。”


        IP属地:重庆4楼2022-05-26 1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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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子前两日才支过,我瞧瞧便罢。”
          方归欤听闻袁先生未曾看过账簿,先宽了心,他于账上的事着实不懂,便以为但凡支用只要簿上未勾,账房上便看不出来。
          于是趁着胞弟挪到他身后的时候,将红丝格栏的青面账本,整个掖进大袖中。
          “袁先生过来得有些时候,我先去后头瞧瞧常先生。”
          只他不知流水账外另有一本总账,一应收支需得两两对应方能印讫入案,他袖中这一本正是流水,总账却并未勾去破用。
          太医一职薪俸低微,却有诸多人情事务需通融打点,半月前,他见堂中前帐回残有资勘用,于是挪用打点人情,又因他不想落人诟病,一味遮着掩着。
          方家大少爷支用柜上银子本也无可厚非,奈何他频频取用,必引人侧目。
          他小算盘打得恁精,方家二少爷方维仪是自己胞弟,却贯是偷懒散漫,只要袁先生不查,这事便神鬼不知。
          只伙计一听两位少爷都要脚底抹油,慌忙梗着脖子把方子往方归欤手里一递,眼瞅着都快急哭了。
          “少爷,这方子......”
          参不与藜芦同用,十八反确实有此一说。
          但藜芦去苗叶,只取根,与人参确可同用,配成搐药不卧散,可制风疾。
          却在这时,耳闻得帘栊外大街上传来车辕触地笃一声,方归欤自脖子后头起了一排白毛汗。
          他三两步追上方维仪,扬声与伙计道,“只管按方去抓,与人验明了配伍,再上作细末,瓷盒盛罢。”
          伙计得了准话,屈身唱喏道句明白,麻溜下去了。
          方归欤扯了方维仪手臂,与人心照不宣地一睃目,将自己胞弟这衣裳扯得襟皱袖扬。


          IP属地:山东5楼2022-05-27 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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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柜上今日本不该常先生在的。
            方家老号能从江浙开到京师,多是傍着几代人的信誉,新铺落成时,族里就立了规矩,一是祖方不外传,二是坐诊或外出办药时,须得有自家人看着,不能全落在外人手里。
            大少爷入宫前,府上向来依着规矩,方老爷或大少爷,总得有一人在柜上。然而这几年,方老爷渐渐把家事交给二房,方维仪却是胎里带了弱症的,十天里须有七八天在家里将养,只有一两天能在柜上支应着。
            方归欤上门时,方维仪以为他特来拿这事立规矩,刚想寻个由头避开,却见他大哥也慌里慌张,做了亏心事一般。
            原来是色厉内荏,他自己心里也怵。
            方维仪被扯得一个趔趄,心里的弦反倒松下来,他停下步子,长长的吁了口气,冲方归欤白了一眼。
            “做啥?我红账侪做脱了,我又不戆。”
            方归欤急着使银子,方维仪多少也知道一些,他大哥不曾明白告诉,大抵是宫里的事,他也不便打听。
            他一把将方归欤手甩开,指着眼下的青黑给他看。
            “你看看,半夜三更还做勿完。”
            脚步声从楼梯底下传进来,眼见就到了转角。方维仪也唬了一跳,一把拉过方归欤的袖子,将账本扯出来,抛回桌上,又冲方归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放心。
            不待袁管家转上楼来,方维仪便抄着手往墙上一靠,半阖了眼,作出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口头上换了官话,装成一副生分腔调,就像跟大哥拌了嘴:
            “我的方大人,您这操的哪门子心哪……”
            一面低头去看管家,方维仪昨天悄悄忙到后半夜,这会精神不济,并不全是装相。
            “管家,账和契书都收拾出来了,我就歇上半天,您别告诉我爹好不好?”


            IP属地:重庆6楼2022-05-27 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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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家总管原不是曹云。
              曹云原是他家生的仆从,幼时随方归欤进学堂做伴读,与方归欤比若知己,亲密无间。
              方家大老爷近年来渐不管事,自方家三少爷方真游幼年被拐子拐走后,大太太心灰意冷,只诚心礼佛一味吃斋诵经。
              方家前任总管年事已高,方归欤又未娶妻,方家待人一向宽厚,不脩出身,曹云老成持重,衷心不二,方老爷便拨了曹云来管事。
              方家凡大小事,大到田产买卖,进项出账,小到日常物品采买,家丁聘用,都需曹总管经手。
              曹云为人正直,公平无私,管你什么身份,也不能让他做出阳奉阴违的事来。
              方归欤与方维仪皆为大太太所出,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俩人俱是堂堂的相貌,风姿英俊,只二少爷方维仪因自小体弱,面色愈加苍白些,却衬得薄唇萃红,眉眼闲雅,锦衣空荡,行动间自有一种风流韵致。
              只可惜曾有道人预言方维仪活不过而立。
              此刻方维仪形容委顿,看上去更加弱柳扶风了些。
              方归欤心里隐着愧疚,只不便作声,顺从地听从胞弟安排。
              这边厢一袭青衫微动,曹云已拐过楼梯拐角,径朝二人走来,虽是举手投足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可一张不苟言笑的冷面还是让人不敢相与。
              方归欤眼看着胞弟仿佛变脸一样演出一幕戏来,心里吃了一惊,又觉好笑。
              他一面朝胞弟道,“不坐堂也就罢了,看账也偷懒,这下被我拿住了还有什么话说。”
              一面又对曹管家道,“不过曹云,维仪他累了这半晌,身体撑不住,也该歇歇。”
              曹云与二人见过礼,却未发难,仍与在家时一样有说有笑,只手指捻住了簿子不断翻看,方归欤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听得楼下又传来咚咚上楼声。
              “见过大少爷,少东家,曹总管,大少爷的药匣取来了。”
              却是曹云遣了两个小厮将方归欤行医看诊的物事从府里取来,一人一边侍立在侧。
              方归欤转了脖子坚硬转头朝曹云尬笑道,“这是唱的哪出。”
              曹云将那物亲自奉上,如春风拂面般对他温声笑道,“今日少东家身体不适,常先生我已准假,做堂行医自然要少爷亲自来了。”
              方归欤只管兀自叫苦不迭,早知方维仪如此袒护,他何苦多此一举,如今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却是接也不甘,不接却也不敢了。


              IP属地:山东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22-05-29 16: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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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维仪侧过脸,眉头蹙着,颇不耐烦似的从鼻腔里吁出口气,内里却忍着笑。
                他大哥是个实诚性子,自小就没撒过谎,如今做起戏来也忒敷衍,好赖话让他一个人说了。
                好在他方维仪也并非长袖善舞,更不至于打公中的歪主意,瞒天过海的事,这还是头一回。曹云不疑有他,果然就从算盘上拨过去了。
                方维仪暗暗留意了片刻,的确没见出什么岔子,倒是楼梯口站了一会,身上发冷。
                屋里并没有风。现在是初夏,再有几天就该过端午,哪里来的寒气呢。
                没等他多想,整个人便隐隐开始昏沉起来,他下意识回身几步,摇摇晃晃地拉开曹云正对面那张椅子,坐下来。
                民间一说久病成医,何况方维仪自己就是个郎中,手背一贴额头他便知道,这是又不好了。
                二楼来了人,先向方归欤和曹云回了话,方维仪半句都没听入耳,等事了,迷迷糊糊地吩咐了一句:
                “先前退寒热的方子呢?抓一副来,回府里煎上吧。”
                不过一会功夫,身上已经冻得发颤,方维仪连说句话都觉得困倦,索性在桌上趴下,合上眼,前额枕着小臂,隔着单衣也觉着烫。
                “你们先去,我坐一会就回。”


                IP属地:重庆9楼2022-05-29 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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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归欤与曹云闲叙几句,正待认命,这边厢方维仪恹恹欲睡,头已垂到肘间,面上烫红一片。
                  他赶忙摸过人手腕子,三指并搭看了脉,又察看了舌苔,神情凝重起来。
                  方维仪是弱症不是绝症,平时将养得当与常人无异,可他原就比寻常人更易得病,病则难愈。饶是方家恁多杏林圣手,也对他的病束手无策。
                  此番一折腾,将方维仪旧病又勾起来,已是烧得厉害。
                  方归欤正懊恼,方维仪本人反倒坦然,安排得妥妥帖帖指人去抓药。
                  此等热症,原不难医,一副汤药退了热度,再调理几剂也便好了,可方维仪自小生病,寻常退寒热的方子对他根本不起作用。
                  方归欤拦下小厮,“着柜上去取安宫牛黄丸来。”
                  人已烧迷糊了,再等几个时辰去熬药,邪入心包,神昏谵语,人怕早烧傻了。
                  他又对曹云道,“快备车,将方二少爷送回府,我要施针,此处不便。”
                  丸药已取来,他刺破腊封,将牛眼丸子那么大的一圆药捏成数个小丸子,一手擎着多半茶碗温水,一手将丸药喂至人嘴边,温水送服。
                  曹云会意,兹事体大,自不再纠缠坐诊事宜,与人备了车,着两个得力伙计将方二少爷半扶半搀送上了车。
                  方归欤随后上车,马车遂于闹市中驰骋而去。
                  车辕辘辘,暖阳燥热,方归欤在车厢里静静看着自家胞弟,忽然想起俩人幼时,方维仪每次生病即便熬着一张煞白的小脸,还要拉着方归欤袖子央求他偷偷带些坊间新奇玩意来耍。
                  这些年他时常在外面,不知方维仪是怎么熬过来的,但眼前这个人,确是他曾经立志要普济众生,传承岐黄的初衷。


                  IP属地:山东来自iPhone客户端11楼2022-05-30 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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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窗上帘子打下来,流水一样的天光和人声便被掩去一半,马车一路颠簸疾行,车轮磕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眼前一阵阵发黑。
                    方维仪紧闭着眼,斜靠在车里一角,鼻息浅而促,两边颧骨烧得酡红,嘴唇却泛着白。
                    他看着文弱,但从前并不是这样安静的性子,当然现在也不是。早在开蒙的年纪,方维仪虽也听话守礼,但小孩子总归玩心重,他也跟族里同龄的孩子一样机灵好动。长到十几岁,府里上下都晓得,大少爷的脾性像老太爷,二少爷反倒更像老爷,随和风趣,从来不拿架子。
                    若非他身体不好,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行事懒怠,话也一天比一天少。
                    回府的路上,方维仪被车颠醒过一次,半梦半醒间,恰好跟方归欤的目光对上,他伸出两根手指,虚虚扯了扯方归欤的衣袖,哑着嗓子嘀咕了一句:
                    “别皱着眉头了,一点头疼脑热,没事的。”
                    再睁开眼,已是在自家府上。方维仪整身子捂在被子里,已经发了一道汗,面上湿漉漉的,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两个小厮另赶一辆车过来,将方归欤的药匣子提进来搁下,各自掩门出去。
                    方维仪浑身脱了力,一言不发地瞧着方归欤将匣子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来,码在炕上。近来,他总觉得方归欤不大寻常,除了公干,似乎还有许多事装在心里。
                    但方归欤看起来一切如常,面上从来不曾表露过什么,回到家里,他几乎不谈公事,家里上下也从没瞧出什么端倪,但方维仪就是这样觉得。
                    四下没有旁的人,方维仪吃力地偏过头,喉咙里咽了咽,忽地悄声问道:
                    “你那起子事,真就连我也不能告诉?”


                    IP属地:重庆12楼2022-05-31 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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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府马车刚落轴,门房上便下来两个小厮将方维仪搀扶进房内,因为知道大少爷的规矩,只将房门掩住了便不再近前侍候。
                      方维仪身子看着虚,可也有百十来斤重,方归欤半拖半抱颇费了些气力才将他弄到床上去,又给他剥去外衫,只留中衣,全须全尾捂在被子下发汗。
                      药匣顷刻送来。
                      方归欤将那黑漆描金桐花纹饰的药匣放在床头,从对开的两门里拉开抽屉,取出针囊,松快了绑带,嵌满了银针的内衬逐层铺开,四十八根大小不一整齐码在炕沿上。
                      他两指拈针,输刺五脏,扬刺冲脉,一穴并三针,调气扶正,一囊针瞬时扎了七七八八。
                      他凝神静气施针档口,方维仪渐觉回了些精神,挣着来问道,却是一语说中他心中耽想,方归欤面上平静,心下却有些慌了。
                      朦朦胧胧中,方归欤模糊听得方维仪喊了声疼,手脚皆动了一动,他迅速回神,又接连刺了几针,将其足下几处要穴皆扎了个遍。
                      整整四十八根银针没入腠理,闪着寒光,将方维仪直扎成刺球一般。
                      方归欤这才掀起一点眼皮,将方维仪肩头摁回去,似是而非地答道。
                      “无非是官中俗务,你还有心思闲话,先顾好自己罢。”
                      方维仪见话不再问,方归欤也不管他信与不信,扯过条薄衾与他虚虚笼了肩头,纱帐蒙蒙罩着光,亦隔绝了方维仪探究的目光。
                      方归欤又叹了口气,像是安抚似的与胞弟说道。
                      “等你好了,那边也定下来,我再与你说道。”
                      说罢便数着滴漏,只等收针。
                      博山袅袅吐烟,一时静默无话,方维仪只觉神思昏倦,至此不提兀自睡去。


                      IP属地:山东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22-06-03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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