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饮至半醉，迷离醉影里只几点江枫渔火相伴。
独自高眠卧看北斗，杳有青山隐隐，一川江水如坠墨色丹青，虽茕茕独行亦不觉孤苦。晨起残酒未消，眼眉尚饧涩，忽闻故园调筝，指拨轻清，虽婉转却不成调子。
“那里来的曲调，平添相思意。”
白衣裳的小童机灵得很，捧着衣裳悄悄退了下去，半卷起微阖的青竹帘。
檐下鹦鹉碎嘴，“相思意！相思意！”
投了颗葵花籽进去，让扁毛的小畜生消停一会。
有轻薄的影子随了上来。
小簇火苗又烘起一壶青梅酒，翻腕摆两个蓝田玉的杯子，觑她眉眼如旧。
“在红尘里走过一遭，可顽过瘾了？”

青山生岚，东边朦朦一点红。
紫纱裙如雾，漫过石阶上的细草。
绿叶掩盖里，有一群黄莺在枝头啼，高一声，低一声，清脆动听得仿佛在奏一支礼乐。
就着那几声“相思意”，抬花枝挑帘进了门。凤眸勾笑，揶揄人，
“好稀奇，净日在山中的人，觉得还领会到相思意了。”
“是瑶姬，还是姑射？”
纤身坐了蒲垫上，铺散开的裙角被草尖上的晨露打湿了，仿佛绽开了一簇簇浓淡不均的紫花。
将手里的花插入案角的陶瓶里，随手摆弄下它的角度，
“入山见到的第一枝碧桃，开得好吗？送给你。”
往下才回他，“既是顽，岂有够的时候。”
“给我加点儿糖。”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想是极好的。”
花枝妖娆，清风拂来二三粉瓣便簌簌坠下。
话头却是一转，“送给我？不妥不妥。”
抬腕为她斟入清酒，波心处映出漠漠远山。
眼眉里蹙一点细雪般的光芒，唇畔半是含着模糊的笑意。
“不若让它散在流水里，好过零落成泥，依旧笑对春风。”
丢一颗饴糖放在她手心，“你说可好？”
故宅门户洞开，苔痕落阶，偌大的古宅如瓷器一样安静。
悠然与她举杯，“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何来相思意。”
“大抵是寒日里饮酒易过，教我想起那年与你初见，一江碧水相隔，你坐在桃树上，一只鞋勾在脚尖，眼底是阅过千帆的波澜不惊。”
仰颈饮罢倾杯，“人活一世究竟太短暂，纵使人间有千般好，唯独你不可取代。”

“那不行。”
“那我走的时候，便带走它，又不是什么人都值得我抬手折春送。”
雪指窸窸窣窣剥开糖纸，那颗圆不隆冬是浓绿的石榴叶的颜色。
想送入檀口，又收回，
“你这糖，不会还掺入了别的东西吧？”
实在怪不了我。你若知晓他在尘世间的营生，那无论给点什么要放入口的东西，也都会仔细打量个遍。
梅酒温热了，泛起一圈圈温柔的涟漪，然后，被他舀一盏于手。
“再多活几百年，你也见什么都不稀奇了。”
国仇家恨、儿女情长，都不过是酒后情思散漫时想起的一两则故事。但我还是喜欢扎身在凡人的爱恨情仇里，他们的热切或失望、笑容或泪水，比在山上看云卷云舒、月升月落有意思多了，那让我觉得我还活着。
“溪云，也许正因为短暂，才值得停留。”
“他们若千秋万代，那欲望也就会日积月累，于是，美好将变得平常，丑陋却日益显露，太糟糕了。”

“一枝独放不是春，它来这世上一遭，自该去体会三千世界，被辣手摧花已是可怜了。”
端的是遗憾口吻，慢条斯理擎了壶中日月，倾出一泓清泉，末了丢一颗糖化在杯中。
她眼波流转，我又举杯相邀，美玉盛满浅浅琥珀光，复饮而尽，尽带欢颜。
“掺了二两春色，遣你送春归。”
你来我往不觉酒已三巡，皆吐息微醺面轻酡，她唤我溪云，教我想起些遥暮的往事。
彼时满船星河，青衫笑问，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如今溪云依旧，青衫不见，纵然南风知我意，吹梦至何方？
欲做不困于物不萦于心的真仙人，实在是难啊。
“几十年太短，几百年太长，且顾当下快活便罢了。”
那些人世间的爱恨，本就是她的食粮，魇魅一族内心强大，几乎没有人能困得住她的心。
至少我未见她憧憬于人类的情爱。
心下忽生好奇，“既是百年未见，你走这一遭，可曾遇见真性情的……良配？”

金乌东跃，投半窗光。
那惜花的青年郎怡然饮酒，无知无觉地被剪出一段清俊挺拔的影。
斜倚案，懒洋洋品佳酿，
“随我而行，还怕不能体会三千世界？”
又嫣然，
“哦——确实不能。”
花木要先修个百年，才能修出灵，复修个百年，才能得精魄，幻形成妖。瓶里的，不过是一截花叶，没有这个运道。
“但你可怜它被折，不可怜我动手受累？果然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唉——” 西子捧心，信手拈一出自怜自艾，只旋转调，“你这酒最好能教人酣醉个三五日，否则，今儿下山的途中，” 娇哼着吓唬他，“我就烧了那一株碧桃。让它敢与我争。”
随着咕咚一声，酒盏荡生琥珀光。
而雪指间的另一颗浓绿也被人抿入朱唇，往后又抿进一口酒。梅液融得甜了，才肯慢吞吞吞入喉。
舌尖才勾动口中糖颗，因他的好奇，一双翦水黑滟滟蕴了笑，反问道，
“你眼中，什么样的人可堪良配？”

斜倚画屏把盏浅酌，那屏上绘了芭蕉海棠，身上月白的云锦长袍覆了海棠一角，花枝不堪重负般簌簌抖动，一时竟似活了一般。
冁然而笑，望定眼前人，自顾惋惜道，“好个等闲变却故人心，吾心昭昭，如迢迢星野，只你昏昏不自知罢了。”
待要把酒再饮，一壶青梅酒却堪堪见了底，白衣小侍去而复还，将酒壶抱在怀里夺了去，道是休要再饮，只怕院里的桃杏梅樱再难活命。
指腹旋捻鬓额好不头痛，不屑与他争辩二三，只让人呈上一碗醒酒汤来，醉这半日，也该醒醒酒罢。
忽闻山寺晨钟，青鸟低飞，有风徐来，一时卷起花瓣雨，落英缤纷如碎琼乱玉穿庭过，自有暗香挽春来。
着粉衣的垂髫小丫头打了帘，素瓷呈来黄汤，并一盏樱桃酪，只拨了一柄白银勺，又乖巧下去了。
“你瞧，他们知道你来，期期艾艾备下这些，你却要烧了他们——”
长叹一声，“碧桃何辜，怀璧其罪。”
噙了口黄汤，满腔的清苦，连带话里也戚戚，咂舌道，“何人可堪，倒要问你自己，何时能将心中块垒浇罢？”
彼时帘栊半敞，闲霭漠漠，几点浮岚暖翠映入轩窗。
纵故人心易变，相看两不厌的，惟有敬亭山。

掌中轻，杯盏空。
听见他指我昏昏不自知，斜睨去，冶丽狭长的凤眸里，黑亮珠瞳明光流转，曼悠悠驳道，
“昭不昭的，唯你心里清楚，但迢迢，我却知。毕竟百年光阴，还是靠我亲往，才能见着一面呢。”
这个锅，不能背。
一背，兴许就得背个百年，直待下回相见。
雪臂伸去，要够壶，瞧瞧是否当真空空如也，那仙鹤似的小童却来抢。
尚不待开口，又有三两佳丽挟着馥郁香雾，捧盘托物婀娜进了屋。
哦，
醒酒汤？苦的，我不喝。
眼疾手快地，紫袖挥开又拢，樱桃酪端在手。
提起最上面的那颗红果子，娇声犹不满，指点小童，
“小鸟儿，那你抢他的杯盏呀，抢我的酒壶算什么？”
又吓唬人，
“惹恼了我，就将你家主人拐带下山，日日饮酒寻欢作乐，至于你们，就困在山上，一百年都没得做个梦，看你怕不怕。”
听他往下替人抱屈，这才晓得，他为何如此怜香惜玉。
尝着樱桃甜，酥酪滑，干脆顺着他的话尾挖墙脚，
“你们既是如此欢喜我，不如随我走。我在地方，花儿甚多，美人也多，你们日日做这些美味精致的甜点予我，我将你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同她们玩耍，岂不两厢愉悦？”
“但情爱什么的，不要沾惹。”
檀口中因为一粒小小的樱桃籽，语音含糊的，
“小家伙是很有趣，但若懂了真格的，也叫人头疼。”
说到这里，枪头一转，又对准青年，
“光说不练假把式，你配一段，我瞧瞧。”

眼见灵枢，鹤生瞧她的目光艳羡得紧，心里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墙角果然松动，笑的是多大个妖了，还使这稚童心性。
一挥手屏退了侍从，将解酒黄汤一饮而尽，瞬时喉管苦干，眉峰直堕腹地，偏此方出自己手，真个有苦说不出。
便见不得她悠闲自在，指头攀附在她手腕处擒了，另手自捻了樱桃来食，不肖片刻银托盘内唾了果核七七八八。
直至舌尖尝不得苦了，方将人手腕子松快开了。
“百年光阴也不过一碗人间清苦，那有你逍遥自在，乐不思蜀？”
声如金石，盖过了那一句“我瞧瞧”，化为唇畔一声嗟诮。
“吾天命孤星，独望苍穹，无所待而游无穷，如此逍遥一生，可谓真仙人。”
彼时香冷金猊，银烛爇灭，夜漏已尽，昼漏又起。
朝霞映照长天，满天星河褪去，天空是迷离而寂寥的灰橘色。
廊下鹦鹉兀自多舌，“真仙人！真仙人！”
嫌它聒噪，着鹤生捧了鹦鹉笼子挂于抱厦，耳根真正清净了些许，在正对面的大妖的眼底，却看到坐看云卷云舒般的恬然。
山寺钟声又起，剃了秃瓢的小沙弥念起一阕“心无所住”的法偈，喁喁梵音荡入耳廓。
能身在红尘，又不受红尘系缚，她秦筝筝真正做到了，何必忧心旁的。
相视而笑，揽衣漫行与她相携而游，不觉已入云雾深处。
正是: 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山中无日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