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碧于天。
午间正好偷闲，借一小舟躲到湖心，掩入接天莲叶里，散发而卧。
白日梦长而又长，不知今夕何夕。
听得划桨声时，也不过稍稍睁了睁眼，朦胧间也不管来人是谁，胡乱伸手将一旁的莲茎拨开两分。
“什么时辰，该回去了吗？”

一帘风送舟入水。
青峰倒映水面，云澹澹，水悠悠，碧荷影里，一棹划开水纹如彀。
将兰舟轻倚，解罢揽绳，双桨并在一处，纵足跨了船舷，舟身轻荡。
“到处寻不见你，原是躲这里偷懒。”
“先生怕是要气疯了，”一柄乌骨檀扇敲了他肩头，扇面半展将莲茎拨了去，虚虚罩着光。
“这么长的戒尺候着你，此时回去？”
跣剥莲子，抛丢他怀。“怕是皮要剥掉一层。”

低下船身动荡，仍然一心只想闭上眼去，梦里那局叶子戏马上能胡了。
直到肩头挨了一记，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这扇子看着雅致，打人还怪疼的，跟它的主人一样。
“那就不回去，来都来了。”
侧身为他让出一人宽的空余，听见满口的先生戒尺，忙拉过外衫，将整个人都罩了进去，意思是我听不见。
“那明天见了他，你就说我掉湖里了，发烧了。”

小舟狭长，舟腹三四尺有余，两个人挨在一处，实在不能再多空隙了。
斜倚船舷，腿便无处可放，只得屈膝盘坐，撩起大袖掬一捧莲子剥得只剩莲碗儿。
横睇个眼刀过去，“先前我来时，先生如是嘱咐——”
清了嗓，拿捏着那老学究的口吻，檀扇在掌中一阖。
“你去寻他来，若偷奸耍滑只管拿住了，取我戒尺来打。若真有些头疼脑热，径去请了郎中来，写一副苦方子熬来，管他药到病除。”
踅摸着宽袍缓袖将人衣衫扯近，打量着逃无可逃的侧脸笑道，“快叫声好哥哥，想想怎样帮你圆了这个谎？”

作为先生的得意弟子，每当有什么教训学生的好事，便总差使他来做。自己这边呢，左不过一点点娇气的小毛病，怕疼怕苦，竟都让他拿捏住了。
一时并不作声，听他唱完一出，不禁翻了个白眼。待那双手拉扯过来，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拍了上去。
“你背地里这样油嘴滑舌，先生知道吗？”
睁开眼来，见他坐得勉强，便也撑起身来往里让。一面寻摸到发带叼在嘴里，手上拢着乱发，以指为梳，慢慢攒成一束。
“说到郎中，你家不就有个郎中？你那个姓方的表哥，他开药一点也不苦。”

掌风裹挟着一股劲气袭来，一时不察，正击在右手掌中，白生生，脆嫩嫩的莲子骨碌碌坠了一地，好不惋惜，腹里直嚷粗鲁。
表面上虽是先生的得意门生，可自论才识、风姿皆不如这师弟。
偏生他怠惰得很，又不思进取，饶是如此，每每讨论文章，算赋章数，师弟常拔头筹，惹来一众师兄弟艳羡的目光，夫子亦大加赞赏。
如何不教人恨得牙痒痒。
“便是你说与先生听，他惯也是不信的。”
“师弟，舌灿莲花的明明是你。”
终于舒了舒长腿，檀扇倏展，二指攫一颗莲子以扇递去，扇障半面，隐去诘笑。
“至于表哥的药苦不苦，还需你自去品味。”

手上快了几分，将散发束成一股，也就不再去管它。两指捻过那颗莲子，松松地握着，言语间不觉就着半扇泼墨山水望了他一眼。
不知怎么的，这几句话怎么听怎么阴阳怪气。
忽地将那扇面压下，目光直直地在他眉目间逡巡。心里犯嘀咕，又觉得好歹同窗一场，不至于吧。
半晌也没看明白，终是放了他，低下头，专心又费力的剥那莲子。
“什么是你是我。”
“人家医者仁心，倒是你，不会在里头使坏吧？”

檀扇忽被压，一双清目与其对上，唇角噙着的浅笑便未来得及收回，伸二指扶了扇腰，一折一折地叠了扇骨阖在掌心。
方是显山露水眉目分明，大大方方让人瞧了去。
“可看够了？”
偏他又低了头去，眼观鼻鼻观心，攥着枚莲子起劲。
收了涎笑，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书塾里，多是学无遗力，等候参加岁试考取秀才的，亦有久试不第者，怠学懒思只一味结交朋侣，先生待下极严，但凡遇到必严加斥责毫不留情，只有师弟是个例外。
自己却是知道的，他面上憨直，却擅察言观色，先生常也被哄得慈眉善目。
受先生所托寻他不假，那番话却着实编排了一番，纵这酸意无法消解一二，能唬他半晌也是好的，只是他灵心慧眼，只怕将要看破。
索性将长袖一扬，袖手交叠掼于脑后，懒枕船舷，有一搭无一搭与他说着话。
“你说是，便是吧，大不了，我也不回去了，先生要罚，便罚一双罢。”

手上废了番功夫，方将里外两层皮剥了干净，再用发簪剔去莲心，放在掌中，指尖来回拨着检视一番，除了深深浅浅几个指甲印，倒也算得上囫囵。
扬手将干净莲子抛回给他。
“那不行。”
“先生最怕你们跟我一处学坏了，你这样，他肯定不高兴。”
平素在学业上懒怠惯了，这话却有些认真在里头。师兄跟我不一样，他有兼济天下之心，善利万物而不争，先生最喜这样品性，且又寒窗数载，是认了真等来年考取功名的。
弹指间已将戒尺和苦药忘在脑后，扶着船舷撑起身来，提了双桨，自己一只，递给他一只。未正已过，日光斜斜地映过来，将墨色莲叶绘了满身。
朝他扬了扬眉目，浑不在意一般。
“这就回吧，他若真要打就只管打，横竖也就这半年光景，还真能打死我不成？”

莲肉抛来，就手一扣接了，去心连皮生嚼，一点子苦压在舌下，须臾回甘。
试子俯仰一世，不过功名利禄，仕途生涯，为此抛却本心者有之，碌碌无为昏昏不察者亦有，皆不是吾之所愿。
哪怕只有一刻闲暇也罢，也愿因寄所托，放浪形骸，贪我三枕黄粱梦，与贤友美姬二三畅饮达旦。
起初确是要寻他，如今只怕想偷懒的却是自己。
所以他提桨来递时，颇有些不情不愿的意味。
“着急作甚…”
将身移正，眼皮倦搭道，“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你躲他来这了，你便是看不得我躲懒才是。”
木桨映着满池绿荷，水光微渍，闪着薄薄醉流光。
眼前人长身而立，随意束起的乌发落了一肩一背，衬着玉面，几多风流姿态。
见他执意要回，也只得稍整衣衫，无奈道，
“罢了，出来这些时候，也该回去了。”

人生一世间，忽若风吹尘。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
小舟驶出莲叶地，金乌当头，摹地晃花了眼，下意识抬手一挡，将半张面孔掩在袖子里。
却见身前这人眉目低垂，连提桨的动作也迟滞起来，全然没了来时的精神，不禁弯了眉眼险些乐出声来，又怕他恼，只得将笑意忍住了，一并掩在袖子里。
本来不欲耽误他学业，却原来耽虚好静，玩物丧志，任他谁来都是一样的。
这点浮躁的小性子作祟，心下没来由地雀跃起来。
“师兄，等一等。”
出声唤住他，正好瞧见船上空空的莲蓬，里头的莲子尽数在他外衫里兜着。
不待他反应，一伸手便抓来一把，扔下船浆盘溪倚坐，两三言间手上已忙活了起来。朝他眨眨眼，轻快道：
“这些莲子可惜了，我再给你剥几颗。”

（结）